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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襄北的深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迅速滑向初冬。
空气中的清冽变成了刮在脸上有确切痛感的寒意。原本点缀着暖黄与赭红的山峦,此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铁灰色的枯枝,顽强地对抗着越来越苍白的天光。
与之相对的,是脚下这座日益完整的“王城”。
就在柳亦繁与那“无形的对手”缠斗的这段时间里,工程并未停歇。之前还只是主体结构的几组重要配殿、官署、以及蜿蜒的廊庑,已然全部竣工。工匠们撤走了最后的脚手架,只留下被精心做旧、呈现出岁月侵蚀痕迹的土木结构。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座依照考据复原的、巍峨的夯土城墙,终于彻底合龙。它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将庞大的宫殿群、仿古街市以及一小片圈为“苑囿”的林地,牢牢地环绕其中。城墙之上,用于军事防御的“雉堞”也已排列整齐,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投下锯齿状的阴影。
甚至,那座作为故事关键意象的“烽火台”,也已高高矗立在城墙的西北角,虽然内部的台阶和细节尚未完全完工,但雄浑的轮廓已经具备了传递警报、召来千军万马的象征力量。
整个王城,前所未有的“完整”了。
影城最后一座竣工的核心建筑,并非供宴饮享乐的亭台楼阁,而是位于王宫轴线最深处、规制极高、气氛也最为肃穆的——宗庙。
这是一座严格按照西周考据复原的庞大建筑。巨大的夯土台基将其高高托起,必须仰视。色调沉郁,以原木的本色、夯土的赭黄与茅茨的深褐为主。
最慑人的是那极其深远的茅草屋顶,出檐巨大,低垂欲压,仿佛整个天空的重量都凝结于此,带来一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庙内空间因巨大的跨度而显得异常深邃空阔,却并不明亮。仅有光线从低矮的窗洞或敞开的巨门侧隙渗入,在以泥土和秸秆混合打磨的“墐土”地面上,投下一道道长长的、斜斜的光柱,浮尘在光柱中飞舞,照亮地面上刻画的巨大铭文,更显此地幽深诡秘,气氛凝滞。
最深处,是层层阶梯之上的、用于祭祀和占卜的夯土高台,上面摆放着仿制的青铜鼎簋,在幽暗的光线中泛着冷硬的暗绿光泽,沉默地散发着一种跨越三千年的、属于规则与宿命的沉重气息。
宗庙,是规则的具象化,是礼制的最高象征,是王朝血脉与权力的终极源头。在这里,个人的情感与意志,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合时宜。
林娜几乎是在宗庙竣工的第一时间,就决定将褒姒最重要的一场内心戏安排在这里拍摄。
“她要在这里,完成最后一次,也是最决绝的一次‘反凝视’的尝试。”林娜对柳亦繁解释,眼神里闪烁着对这场戏巨大张力的期待,“这里是‘规则’本身,是笼罩她一切的最终极的力量。在这里爆发出的反抗,才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这种物理上的完备,却并未给拍摄带来顺畅,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嘲讽,映衬着柳亦繁内心遭遇的、前所未有的阻滞。
镜头对准高台。那里空无一人。
“第一百三十二场,七镜一次!开始!”场记板敲响。
柳亦繁(褒姒)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那虚悬的高台上。剧本要求她的眼神里,先有一丝惯性的、被规训的敬畏,随即这敬畏如冰面裂痕般破碎,被一种清晰的、带着冰冷怒意的嘲讽与洞察所取代。
这是她与“周幽王”之间,第一次精神层面的弑君。
林娜在监视器后屏住了呼吸。
柳亦繁的表演无可挑剔——前半段。她眼中那抹被长久凝视的疲惫与麻木,精准至极。
然而,就在情绪需要转折、那丝“反叛”即将破土而出的瞬间,她的眼神……飘忽了。
那不是一个演员的失误,更像是一个人在积蓄全力挥拳时,突然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却绝对坚硬的墙,力道被猛地弹回,只剩下一种无措的茫然。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避开了高台中心的“虚无”,微微下垂,落在了墐土地面的某道缝隙上。整个身体语言也从一种即将爆发的张力,松懈为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的倦怠。
“咔!”
林娜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亦繁,情绪不对。我要的是‘反击’,不是‘放弃’。你刚才那个眼神,是认命。”
柳亦繁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应。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木气息的空气,胸腔里却像塞满了湿重的棉絮。
“抱歉,林导。再来一次。”她的声音有些发干。
“第一百三十二场,七镜二次!开始!”
………
“咔!还是不对!我要的是‘恨’,是藏在冰下面的火!不是……不是无可奈何!”
“第一百三十二场,七镜三次!开始!”
………
“咔!情绪没顶上去!再来!”
………
一次又一次。角度微调,光位变化,台词节奏也做了细微改动。
柳亦繁用尽了所有技巧,调动了全部经验。她可以精准复现前几次一条过的、那些表现“顺从”、“疏离”、“虚无”的状态,但唯独到了这个需要迸发出“反抗”力量的节点,她的表演就像被一道无形的闸门死死拦住。
那闸门并非来自技术,而是来自她的内心。
她无法对着那片“空无”,真正地“恨”起来。
因为她无比清楚,她所“看”到的、所对抗的那个无形之物的原型,是周平安。
那个给了她这一切,用一座王城和无限资源将她托举到艺术生涯巅峰的男人。那个看透她本质、并为之打造了终极舞台的男人。反抗他,在情感上近乎一种忘恩负义;在意志上,更像螳臂当车。
她可以冷漠,可以疏离,可以展现悲剧性的破碎感。因为这些情绪的本质是“向内”的,是对自我的消耗。
但“反抗”是“向外”的,它需要一個明确的目标和一股坚信能将其撼动的力量。而在这個由周平安的意志完全构建的世界里,这股力量无从生发。
最终,在第二十七次尝试后,林娜喊了“停”。
整个片场陷入一种疲惫而尴尬的寂静。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卡住了。
林娜从监视器后站起身,没有看柳亦繁,而是对全场挥了挥手:“休息半小时。亦繁,你过来一下。”
柳亦繁走下高台,助理立刻为她披上羽绒服。她走到监视器旁,林娜将刚才几条回放给她看。
画面中的自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被放大。柳亦繁清晰地看到,每一次在情绪转折的临界点,自己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恐惧。不是对角色的恐惧,而是对“反抗”那个想象对象的恐惧。
林娜拖动了进度条,指着其中一个特写定格,语气平静却一针见血:“你看这里。你的情绪已经到位了,肌肉都绷紧了,但就在要冲出来的前一秒,你这里,”她用笔尖虚点屏幕上柳亦繁的瞳孔,“缩了一下。你在怕什么?”
柳亦繁沉默地看着屏幕上的自己,那个微小却致命的退缩,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张了张嘴,想用“找不到情绪支点”之类的专业术语搪塞过去,但最终,她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困惑:
“林导,我……我好像,‘恨’不起来。”
她抬起头,望向那座空荡荡的、却仿佛凝聚着千钧重量的王座,喃喃道:
“面对‘他’……我所有的情绪,到最后,好像都只能变成……无能为力。”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分析角色,不如说是在坦诚她此刻最真实的心境。
林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她作为导演,太清楚这种瓶颈绝非技巧可以解决。它根植于演员最深层的心理现实。
“先休息吧。别想了,越想越钻牛角尖。”林娜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放缓,“这个问题不解决,这场戏过不去。不急在这一时。”
柳亦繁点了点头,默默转身,走向休息室。
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无形重压碾过的僵硬。
她知道,她遭遇了演员生涯中最大、也最诡异的一道坎。
这道坎,不在剧本里,不在导演的要求里,甚至不在她自身的能力里。
它横亘在她与她所扮演的角色之间,更横亘在她与那个远在容城、却无处不在的男人之间。
宗庙的戏份被迫中断。
林娜宣布收工,让大家都喘口气。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柳亦繁的肩膀,眼神复杂,有关切,也有一种导演对核心演员陷入瓶颈的无能为力。
柳亦繁没有回休息室,她屏退了助理,独自一人沿着新筑好的、空旷无人的城墙马道,慢慢地向上走。
深秋的寒风已经带上了刮脸的锐利,她却几乎感觉不到。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方才那几十条N□□段,每一个失败的转折点都清晰无比。监视器里自己那双眼睛,在即将迸发出“恨”与“反抗”的刹那,总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畏惧。
她在怕什么?
她停在高耸的烽火台基座下,眺望脚下这座日益恢弘却也日益令人窒息的“王城”。宫殿、官署、街市、城墙……一切都在按照那个男人的意志,精准地生长成型。
周平安。
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她的思绪。
她对抗的不是虚无,是他。她“看”到的那个需要被反抗、被弑君的对象,原型就是他。
可悲的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对他建立起真正的“恨意”。那个男人,用近乎暴烈的方式,将她从商业片的泥潭中打捞出来,为她建造了这座足以让任何演员疯狂的城池,给了她一个触及艺术巅峰的可能。
反抗他,在情感上近乎一种背叛;在意志上,更像一场注定失败的、蝼蚁对抗巨轮的笑话。所以她的表演,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总会下意识地退缩,流露出“无能为力”的疲软。
这不是技巧问题,是心结。
寒风吹得她眼眶发酸。她意识到,如果无法在心理上跨越这座名为“周平安”的大山,她永远无法完成褒姒最后的蜕变。
她需要一把能打碎内心敬畏的锤子。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冰冷的空气中逐渐凝聚成形。
她需要看见他“凡人”的一面。她需要撕掉他“投资人”、“天才”、“造物主”的标签,闯入他最不设防的领域,去找到他的疲惫、他的琐碎、甚至他的不堪。她需要证明,他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也是一个会困倦、会狼狈、有缺点的普通人。
只有完成了这种心理上的“祛魅”,她才能毫无障碍地将“他”视为一个可被反抗、可被摧毁的符号,而不是一个值得敬畏的恩主。
目标明确:侵入周平安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家。
方法:近距离观察,收集“凡人”证据。
理由:为了艺术,为了突破表演瓶颈。这是一场必要的“田野调查”,一次针对性的“体验生活”。
这个念头让她因寒冷而僵硬的身体里,窜过一阵战栗的电流,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甚至有一丝期待。
她立刻转身,快步走下城墙,甚至没有裹紧羽绒服,径直走向导演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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