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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
PPT早就已经结束放映,会议室里的批了文雅外皮的唇枪舌战终于舍得停下来,留下一地弹壳和在滞涩的气氛下慢慢蓄积起来的冰碴。
童年手边坐着的同事就是刚才发消息问他到哪里了的Tonia,大概是第一次跨国外务交流,尽管安城的公司挑选的都是有英语交流能力的组员,但她看起来依然经受了不小的文化冲击。
双方都在安静地整理自己手里的资料,童年唰唰在手边翻得乱七八糟的A4纸上记了几笔,接过Tonia给他递过来的另一沓资料。对面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童年没有抬头,他只是看见陆分野把文件按照他习惯的标注分门别类,然后扣进文件夹里。
手机屏幕亮起来,在此刻格外安静的会议室里,震动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包括坐在对面的陆分野,好几个人的眼神都下意识望向那部手机的屏保。
童年理智回笼,他也瞥了一眼,是个垃圾邮件的提醒。于是他拍了拍Tonia凑过来想要说点什么的肩膀,收回没经过大脑同意就自主决定了锚点的余光。
合作项目推进地很不顺利。
童年是技术转管理,他作为公司的数据负责人,虽然没有明确给他一个领导的头衔,但几乎可以说他就是合作项目在新国公司的领头人。童年的意思就是公司股东和高层的意思,安城的公司利得分配不均匀,童年当然不同意让利。
国内公司的制度和新国稍微有所不同,陆分野看起来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童年猜到多半是领导们对于这次合作的细节条例有分歧,所以临时开了个会,把陆分野架在经理的位置,当他们的提线木偶。
陆分野?当提线木偶?
童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喝掉一次性纸杯里的最后一口水。
似乎是强忍了两个多小时的咖啡不耐受体质终于在陆分野合上文件夹的那个“啪”声里被解开了一点禁锢,冰凉的指尖开始细微地颤抖,心脏也缓慢地被挂上钢索、向上滑去。
真奇怪,童年有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喝不习惯咖啡,但是工作的时候还是要一天一杯的喝,七年下来,不习惯也喝习惯了。
可此刻,那些第一次喝咖啡的毛病又开始冒头了。
“那今天先到这里吧。再一次向大家道歉,临时的开会耽误了你们的时间。”
陆分野站起身,理了理因为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西装,他越过会议桌的宽,带着淡淡的木质香,向对面的童年伸出他的手。
会议桌是标准的会议桌,两个成年人站起来面对面地握手,需要先弯腰,然后伸出手掌,指尖贴着指尖地碰到一起,捏紧自己和对方接触的肌肤,最后给出一个坚定而友好的微笑。
童年上班这些年开始有了一点轻微的近视。
他和陆分野之间隔着那张贴了木头花纹的、最普通的会议桌,陆分野深色的西装好像就在桌子身后与它融为一体,被童年落在PPT或者手里文件的视线落点忽略掉,看不见西装因为贴合站立的身体而在坐下的陆分野身上皱起来的条纹,也没看见那双藏在翻动的纸张掀起的风里的、宽大而修长的双手。
那双手自然而然地落在深色西装的外面,从会议桌的上面向自己伸过来。
于是童年站起来,也伸出手。
视线有了新的落点,他看到陆分野的脸上好像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明明是从小看惯了的微笑,却在这两个多小时的重逢里显得无比刺眼。
童年觉得,他其实在此刻才真正地看见了陆分野。
电梯里匆匆一瞥只来得及让童年认出来那人是谁,谈论公事的时候童年习惯性的去忽视了那些让他分心的东西——不论褒贬。
而现在,两个人终于在同一个空间里静默着,在其他人的注视里表现生分的友好。
他依然还在笑——依旧是公式化的,和童年从前在他这里感受到的完全不同。
他真的长大了。
童年的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这么一句。陆分野的身体比他更加熟悉的高中时期还要高大,也比他依据着大学的时候少得可怜的见面时间臆想出来的体型还要健壮,陆分野脸上属于少年人的温柔、青涩和生机勃勃好像在这七年全部被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寂静和隔阂,还有与之完全矛盾的圆滑、以及妥帖的关怀。
童年的眼睛和那双浅茶色眼珠对上的时候,突然就从心底涌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非常恶劣的冲动。
不知道是这种冲动让童年发凉的指尖都热起来、还是身体越来越剧烈的颤动给足了热量,童年于是也微笑着,两个人都向对方弯下腰,指尖轻轻地相触。
然后冲动在下一个瞬间就消失殆尽,刚才还试图发热的指尖在童年乱窜的余光里立刻安分守己,和从胸膛高处狠狠坠落的心脏一起,变回冰凉的温度。
他看见,在陆分野无名指的指根处,戴了一个简单、低调,但是却真实存在的戒指。
陆分野,结婚了。
童年的思维在那一刻不再属于他自己。
陆分野怎么会结婚呢?
童年感觉那股恶劣却顽皮的冲动触底反弹,一些黏腻的东西顺着深色的桌子和陆分野的袖子、从他们相连的手掌爬向他,他恍惚着,感受到手掌被攥紧。
——然后被很轻的、很轻的摩挲了一下。
就像是陆分野感受到指尖不正常的温度,而下意识地担忧和在意他一样。
Tonia也跟着站起身,和陆分野转向的掌心握了握,然后就是几个成年人像是奥数题里等待被学生们用铅笔画的线条连起来一样,依次地握了握手。
童年把收好的文件夹放进Tonia随身的公文包里,会议结束之后的人们像是回归了人性,笑容浮起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询问对方接下来的安排、要不要去喝点酒。
“我记得你是安城人,对吧,Young?”Tonia擦着童年的肩膀走出会议室。
一头栗色卷发飘在脑后,Tonia即使穿着平底鞋也和童年差不多高,她手里拎着那个公文包,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兴致勃勃:“附近有什么推荐的酒吧吗,要不要去喝点?”
童年伸手示意Tonia把公文包递给他,偏头勉强地笑了笑:“我可不记得你在新国也是个酒鬼,Tonia,你们不是已经去玩了一圈了吗?”
昨天晚上童年东西还没收拾完,先到安城的那几个同事们的消息已经一茬接一茬了。灯红酒绿、气氛迷离,Tonia最后给他发的视频里看起来已经醉的差不多了。
“新地方是需要探索的,”两个人走出会议室,身后越过几个同事跟他们打招呼说拜拜,Tonia就冲他们挥挥手,“安城人,你不会知道的比我们还少吧?”
童年心想确实没你们知道的多,我就是个只知道窝在家里打游戏的宅男,除了我家和学校那一片几乎就没怎么出去过,连安城的酒吧区在哪我都不知道。
但他只是笑着对Tonia摇了摇头:“好吧,看来再等几天,你们就会是安城酒吧的专家了。”
Tonia看童年没心思出去玩,相当遗憾地放过了他,紧走几步追上那几个已经走到电梯口的同事去了。
童年摇摇头,掂了掂手里的公文包继续往外走,拿出手机准备打车。
会议室里好像有点什么动静,但是童年现在思绪过于混乱,他只想要赶紧回酒店想一想,于是所有阻止他单独一个人待一会的东西都被他潜意识里隔绝了。
出差回国这件事他还没有告诉爸妈,走之前他和公司谈的是先在这边呆一个月,前序合作大都在线上完成了,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敲定一些具体的分配和条例。
按照本来的计划,他完全不用出这一趟差。
但是他在出行人员名单即将确认的前一天才认清自己的心、才发现自己喜欢着陆分野。可他不知道,陆分野喜不喜欢他。
——或者说,现在还愿不愿意喜欢他。
果然,人在心底还有希望这种朦胧又荒唐的东西的时候,真的会做出很多冲动的、不属于自己的决定。
童年苦笑了一下,点开了打车软件。
“童年。”
童年的脚步停在原地,手机在他的掌心被捏紧,指尖触碰到了侧边键,于是映出来的光亮熄灭、手机瞬间黑了屏。
16层几乎全都是单间的会议室,他们刚才用的是在最里面的,被米色的、斑驳的壁纸和七拐八拐的走廊隔绝起来。同事们走光了,新国的一起去喝酒,安城的提前下了班,也都各自回了家。
现在,在这里,在童年目之所及和想象力所能及的地方,空无一人。
童年没回头,手心被公文包硬挺的纹路硌着,他感觉掌纹好像在慢慢错位,就像他喝了咖啡就喘不上气的身体一样,被强迫、被逼进,动弹不得。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是从更近的地方传来。
“童年。”
手心里几乎是同频地传来“嗡”的一声震动。
童年浑身一抖,下意识低头看,才发现原来是电源键被按压地太久,他又没有打开静音模式,所以手机在自动关机的时候震动了。
身后有皮鞋轻轻踩在地上,清脆的响和地毯消音效果叠加起来,变成一种沉闷地靠近。
“哒。”
“哒。”
“哒。”
那个声音再次从童年僵直着身体的耳后传来,尾音因为身体似是而非的瞬间贴近而变成和骨传导一般的共鸣,于是童年的耳朵和骨头里交错着响起来两道交叠着的声音。
他说:“你要去哪儿啊?”
童年呼吸一滞。
好近。
——太近了。
“.....你还没走?”童年攥着手机和公文包,他想要露出一个多年老友喜重逢一般的笑容,挣扎了几下嘴角和眼皮,绝望的发现他做不到,于是只能转过身,绷紧眼角地盯着他。
陆分野的身体并没有真正地触碰到童年,他仅仅只是停在了身后一步的地方。
不是前两个小时自始至终保持着工作距离的两步,也不是曾经拉扯着小臂的、在人群里贴合的毫无间隙。
“你要去哪儿?”陆分野又问了一遍。
童年抬了点头,望向陆分野浅茶色的眼睛。
“去酒店啊,”童年深吸一口气,说,“......公司都订好了。”
陆分野盯着童年黑漆漆的眼睛,他询问,语气却笃定地发寒。
“你为什么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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