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十回寿祥宫论史定机锋 丞相府赠扇藏深意
回前诗
腊梅凝霜御道寒,史卷翻处藏机关。
素扇题诗非赠景,一朝权变见忠奸。
百官鱼贯退出承光殿,青石板上的霜气混着朝服下摆的窸窣声漫过庭院。秦怀意迈着稳健的宫步,自殿门侧快步而出,拦在孙幽古身前,双手交叠躬身行礼,语气恭谨得无半分破绽:“孙丞相留步,太后有旨,请您移步寿祥宫一叙。”
孙幽古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是一派雍容,抬手虚扶:“有劳秦公公通传,老夫这便随你去。”说罢整了整朝笏,紧随秦怀意踏上通往寿祥宫的御道。
御道两侧的腊梅沾着薄霜,暗香浮动间,秦怀意慢悠悠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身侧的孙幽古听清:“丞相大人今日在殿上可是帮了太后大忙了。”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孙幽古的神色,笑意温和,“您那句‘处置二事于朝堂清明有益’,可是把百官的异议压下去大半,太后在帘后听得明明白白,直夸丞相是顾全大局的栋梁之臣。”
孙幽古捋了捋颌下长须,淡淡应道:“老夫不过是依事实而言,太后英明,处置得当,老夫岂敢居功?”
“丞相太谦了。”秦怀意脚步不停,语气里添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热络,“您后来提议让陛下圣裁,更是高见——既全了天子颜面,又给了太后台阶,太后常说,满朝文武里,也就丞相能把‘权衡’二字做得这般滴水不漏。今日特意请您去寿祥宫,一来是谢您今日仗义执言,二来,也有几句朝政大事想跟您细商呢。”
话语间满是恭维,可那“仗义执言”“细商大事”的字眼,落在孙幽古耳中,却像是裹了冰碴的棉絮,暖不透也推不开,只让他暗自警醒——这寿祥宫的邀约,怕不是谢恩,而是“考较”来了。
孙幽古随秦怀意行至寿祥宫门前,朱红宫门尚未推开,殿内已传来朗朗读书声,字句清晰穿透门扉,正是《史记·吕不韦列传》中的片段:“庄襄王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读书声稍顿,随即又起,语气添了几分沉凝:“及秦王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诈令人以腐罪告之……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末了,读书声放缓,字字掷地有声:“始皇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酖而死……”
声息渐歇时,秦怀意才轻推宫门,躬身对孙幽古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道:“丞相请进,太后正在殿内读书呢。”秦怀意轻步踏入殿内,躬身通报:“回太后,孙丞相已至宫门外。”
太后缓缓合上册页,指尖在《史记》封面上轻轻一按,抬声道:“有请丞相。”
秦怀意转身至宫门口,廊下寒风拂动他的袍角,语气依旧恭谨却添了几分宣召的庄重:“太后有请,孙丞相进殿——”
孙幽古闻言,整了整朝服玉带,稳步踏入寿祥宫。殿内檀香依旧浓郁,太后端坐于案后,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他不敢有半分怠慢,双膝跪地,俯身行三叩大礼,朗声道:“臣孙幽古,叩见太后,太后圣安!”
“哎呀,丞相这是何苦!”太后脸上陡然露出几分真切的惊诧,连忙抬手道,“秦怀意,快扶起丞相大人!”
秦怀意快步上前,双手稳稳托住孙幽古的臂弯,将他扶起。太后又紧接着吩咐:“快给丞相看座、奉茶!今日要与丞相细商要事,殿内伺候的都退下吧,无旨不得擅入!”
宫人太监们齐齐躬身应诺,轻手轻脚地退出殿外,朱红宫门再次缓缓合上,将寿祥宫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孙幽古只在锦凳边缘沾了半分身子,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案上摊开的《史记》,书页赫然停在《吕不韦列传》,墨迹未干的批注隐约可见。他敛眸垂首,静待太后开口。
太后指尖轻轻点着书页,语气闲适却藏着机锋:“丞相学问渊博,通古晓今,哀家近日读这段史事,心里总绕着个疑惑,想请丞相解一解。”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孙幽古,“你看这吕不韦,辅佐庄襄王登基,又辅政多年,号称‘仲父’,于秦国有拥立之功,论权势可谓一手遮天。可到了始皇亲政,不过数载便将他贬谪蜀地,最终逼得他饮鸩自尽——你说,秦始皇为何非要对这位‘仲父’赶尽杀绝?”
太后语速平缓,字句却如细针般刺人:“论功,吕不韦拓土开疆、招揽贤才,功不可没;论情,他有拥立之德,更有‘仲父’之名。若说因嫪毐之乱牵连,可始皇初时也只是免了他相国之位,并未立刻痛下杀手,为何时隔一年,反倒容不下他了?难道真如史书所言,是忌惮他宾客满天下、权势过重,怕他谋反不成?”
她盯着孙幽古,眼神锐利如刀:“丞相既沉默不语,莫非是觉得哀家问得不妥?还是这其中的道理,连你也说不清楚?”
孙幽古喉结微动,终是紧抿着唇,依旧一言不发,只将头垂得更低。
孙幽古眉心微蹙,已知太后话中深意——句句问的是吕不韦,实则暗指今日朝堂谢世之、岑春的驳斥之言。他缓缓抬首,语气沉稳如渊:“太后明鉴,秦始皇贬逐吕不韦,绝非单一缘由,实是‘权柄归位’与‘朝局制衡’的必然。”
“吕不韦之功,在‘定策立君’,而非‘循分辅君’。”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史记》书页,“庄襄王赖其谋略登大位,始皇幼年需其维系朝局,可待秦王亲政,吕氏‘仲父’之尊、宾客三千之盛、朝野党羽之众,早已越出‘人臣’之界。他可擅定国策、私荐亲信,甚至能左右朝堂舆论,这般权势,于君主而言,已非‘辅弼’,而是‘掣肘’。”
“嫪毐之乱不过是破局的由头,真正的根由,是吕不韦忘了‘臣道有界’。”孙幽古声音放低,字字切中要害,“君主亲政,需的是‘令行禁止’,而非‘权臣掣肘’。初免相位而不深究,是始皇顾念拥立之功,避‘兔死狗烹’之讥;时隔一年再贬谪赐死,是待吕氏党羽离散、民心归向君主,此时动手,既无舆论反噬,又能彻底扫清权障——说白了,吕不韦之败,败在‘功高而不知敛,权重而不知退’;君主之逐,逐在‘君权不可旁落,朝局不可失衡’。”
太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指尖轻轻敲击案上《史记》,语气里添了几分深意:“丞相之言虽是句句在理,可你别忘记,秦百年之前,便有宣太后辅政之事。”
她抬眸望向殿顶梁柱,朗朗背诵起《史记·穰侯列传》中的片段:“宣太后,惠王之妃,昭王之母也。昭王即位,年少,宣太后自治,任其弟魏冉为将军,卫咸阳,诛季君之乱,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
“你听清楚了?”太后目光转回孙幽古身上,语气加重,“宣太后临朝称制,以弟魏冉为相、芈戎为将,一门亲族掌控军政,辅佐昭王稳坐王位四十余年,终使秦国国力大增,为日后统一天下奠定根基。同是秦国辅政,宣太后亲族掌权是‘安邦’,为何吕不韦拥立新君、辅政多年,反倒成了‘祸乱’?”
她翻了翻案上的书,又念道:“吕不韦‘自邯郸献姬,已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后又‘以五百金为子楚西游,见华阳夫人,使夫人姊说夫人立子楚为适嗣’,最终‘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论拥立之功,吕不韦不输魏冉;论亲族关联,他虽非始皇血亲,却有‘仲父’之名,为何结局天差地别?”
孙幽古猛地抬首,神色凝重却不失恭谨,朗声道:“太后此言,恕臣直言——不妥!”
他拱手躬身,字字铿锵:“宣太后与吕不韦,看似同为辅政,实则本质天差地别!先论‘辅政之初心’:宣太后临朝时,昭王年幼,季君之乱刚平,秦国宗室离心、外有六国环伺,她任魏冉、芈戎,是‘借亲族之力稳朝局’——魏冉诛乱党、拓疆土,芈戎镇南郡、安边境,二人皆以‘强秦’为己任,从无觊觎君权之心,待昭王成年,宣太后便归政放权,从未有半分掣肘。”
“再看吕不韦:他初献赵姬、助子楚登基,本就带着‘投机逐利’之心,所谓‘仲父’之名,更像是捆绑君权的绳索。辅政期间,他广纳宾客、私编《吕氏春秋》,欲以一己之学定秦国国策;朝堂之上,亲信遍布,连嫪毐这等奸佞都能借其势力入宫乱政,看似为秦谋划,实则处处为自己铺路——他要的不是‘强秦’,是‘吕氏权倾天下’,这与宣太后‘为子固权、为秦谋利’的初心,截然不同!”
“更关键在‘君臣之界’:宣太后亲族掌权,却始终以‘臣’自居,魏冉虽四任丞相,却对昭王俯首帖耳,从无‘挟君自重’之举;而吕不韦却忘了分寸,既敢私藏嫪毐欺瞒君主,又敢在始皇亲政后依旧把持朝政,甚至让宾客散布‘吕氏之功盖过君主’的言论——这般逾越君臣本分的行径,宣太后与魏冉从未有过!”
他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二人结局天差地别,非因‘亲族与否’,实因‘初心不同、分寸有别’——宣太后是‘辅君安邦’,吕不韦是‘借君谋私’,这便是根本之理!”
太后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指尖绕着案上的玉镇纸,慢悠悠道:“这么说,丞相是觉得,秦始皇贬斥吕不韦,做得全然正确?”
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炬:“可你方才也说,魏冉四任秦相,权倾朝野,与宣太后一母同胞,亲族势力遍布朝堂——他与吕不韦同为‘权倾一时的辅政之臣’,为何始皇容不下吕不韦,昭王却能容下魏冉?甚至魏冉后来被罢相,也只是流放陶邑,得以善终,而非饮鸩自尽——这其中的分别,丞相再给哀家细细说说?”
孙幽古眸光骤亮,霍然起身躬身,袍角扫过案边茶盏,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却依旧沉稳:“太后问得好!这正是二人结局迥异的关键——一在‘知退’,一在‘恋权’;一在‘顺君心’,一在‘逆君意’! ”
“魏冉虽权倾朝野,却始终懂‘君臣之度’!”他抬手叩击案上《史记》,“昭王亲政后,范雎进言‘宣太后、穰侯专权,诸侯皆闻穰侯之命,不闻秦王之命’,昭王意动,魏冉当即奉诏罢相,束装就道前往陶邑,从无半句辩解、半分抗拒,更无宾客串联、朝野异动——他知君权已固,自己当退则退,这是‘顺君心’,也是‘守臣道’。”
“可吕不韦呢?”孙幽古语气加重,“始皇免其相国之位,命他就国河南,他却不甘蛰伏!岁余之间,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争相拜访,洛阳府邸车水马龙,堪比王城——这哪里是被贬谪的臣子?分明是依旧摆着‘仲父’的谱,暗蓄势力,让天下人觉得‘秦虽逐吕,吕仍有权’!”
“更致命的是,始皇赐书斥责‘君何功于秦?君何亲于秦?’,已是明示他‘需彻底隐退’,可他仍不醒悟,反倒饮鸩自尽——看似悲壮,实则是怕被进一步清算,却也坐实了‘心怀怨怼、不甘失势’的罪名!”
他躬身更低,字字切中要害:“魏冉退得干脆,故能善终;吕不韦恋权不退,故招杀身之祸——这便是二人最根本的分别!秦始皇贬斥吕不韦,既是清除权患,更是立‘君权至上’的规矩,做得再正确不过!”
太后抚掌轻笑,笑声在静谧的寿祥宫内回荡,带着几分了然的通透:“哈哈,丞相之言句句在理,哀家竟无从反驳!”她抬手示意孙幽古落座,指尖再次点向案上《史记》,语气添了几分郑重,“既如此,烦请丞相为这吕不韦与宣太后、魏冉的故事,做个最终结评如何?也好让哀家对这段史事,有个透彻的定论。”
孙幽古躬身拱手,语气暗含机锋:“太后恕罪,非臣推诿——因这段史事的结评,恰与当下工部侍郎之位的空缺息息相关,而能说清其中关节的,正是李斯。”
太后眸色一沉,指尖顿在书页上:“哦?这话怎讲?”
“李斯初投吕不韦时,不过是舍人幕僚,却能借吕氏之力接近始皇,最终取而代之成为秦相——他最懂‘借势逐利’,更懂‘功成之后当索报’。”
太后话锋一转,眸色渐深,语气里添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不过丞相提及李斯,倒让哀家想起——吕不韦被贬逐之后,正是李斯一步步填补了权力空缺,从廷尉升至丞相,总揽朝政,助始皇定度量衡、书同文,成了秦廷最倚重的臂膀。”
孙幽古语气凝重,太后抬眸,目光如炬却藏着几分深不可测的笑意,缓缓道:“古来英雄遇英雄,方有惺惺相惜。李斯能从吕氏门客登顶秦相,靠的不只是自身智谋,更因他恰好是秦皇‘所需之人’——秦皇要逐吕氏、固君权,李斯便为他铺路;秦皇要统六国、定制度,李斯便为他谋划,这般‘所求与所需相合’,才换得那丞相之位。”
她指尖轻轻划过案上《史记》,语气里添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丞相今日在朝堂之上,既懂权衡之术,又明局势之重,与哀家而言,何尝不是‘可倚仗之人’?只是这‘倚仗’二字,向来需‘双向相合’——哀家需人助朝堂稳局,人亦需得应得之物,正如李斯助秦皇得天下,秦皇便予他相位一般。”
说罢,她抬眼看向孙幽古,眸中似有微光闪动:“丞相是通透人,该明白‘所求皆有应’的道理,不必事事说透,你说对吗?”
孙幽古闻言,腰身躬得更低,袍角几乎触到地面,语气却带着几分笃定的铿锵:“太后适才所言,恰是臣心中所思,不敢有半分偏差。”
他顿了顿,抬眼时眸中已无半分犹疑,朗声道:“臣愿借《史记·商君列传》中一语,为太后宽心——‘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昔年商君变法,不拘守旧制,方使秦国强于六国;今日之事,亦当以‘稳局’为先,若有阻碍朝纲者,臣必当效商君之勇,为太后厘清乱象,绝不让杂音扰了朝堂清明。”话中未提“谢世之”“岑春”之名,却字字暗指扫清异议,既表了忠心,又应了太后“出气”的隐忧。
太后闻言,眸中笑意更深,抬手端起案上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丞相既有此心,哀家便放心了。”说罢从梳妆台上取过锦盒,紫檀木的盒身衬着边角银纹,递到孙幽古面前时,指尖还带着几分凉意:“孙丞相,打开看看。”
孙幽古双手接过,拇指扣开盒扣,内里猩红锦缎上,静静卧着两把象牙柄折扇——扇骨雕着细巧云纹,触手温润,可展开扇面,却是一片素白宣纸,半点墨痕也无。他捏着扇边顿了顿,抬眸躬身问道:“太后,此扇空白,不知您是要转交何人?臣愚钝,实在不解其中用意。”
太后没立刻答,只指尖轻轻点了点盒沿,语气平淡却藏着分量:“要转交谁,丞相心里该有数。这扇面为何空着,不用哀家多言,你自个去想。”话说到这儿,她便抬手虚挥了挥:“孙丞相,你可退了。”
孙幽古捧着锦盒躬身行礼,退出殿门时,还能听见身后太后翻动书页的轻响——他低头看了眼盒中空白的折扇,指尖在扇骨上轻轻摩挲,心里已然明了大半。
回府后,孙幽古径直踏入书房,将锦盒往案上一放,取出那两把素白折扇。他捏着扇骨绕案踱了两步,窗外寒风卷着落叶扑在窗棂上,忽的停步自语:“秋冬时节赠扇,本就不是为纳凉,得让‘懂的人’瞧出里头的轻重。”
目光落在墙侧《桂林山水图》上,他忽的驻足,提笔蘸墨,在第一把扇面上写下诗句:“桂岭千峰翠,漓波一带秋。瘴烟侵短褐,归鸟下汀洲。”写罢搁笔轻念,指尖划过“瘴烟”二字——只提桂林峰水之秀,却暗点那处偏远湿瘴,“归鸟”二字更藏着“该寻归处”的劝诫,想来那人见了,自会明白这“寄景”里的意思。
又取过第二把折扇,他望着砚中墨晕沉吟片刻,笔锋一转写下:“蛮烟笼野树,瘴雨湿征袍。孤棹随潮去,天涯路正遥。”写完对着诗句轻叩扇骨:“‘蛮烟瘴雨’是岭南的旧景,‘孤棹天涯’是明着劝行,既没点破去处,也没说破缘由,却把‘远迁’的分量全藏在了字里行间。”
待墨色干透,他将两把折扇仔细收入锦盒,叫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这两把扇,分送到两位大人府上,只说‘丞相念及旧日同僚情分,赠扇寄意’,多余的话一句也别多讲。”
管家接过锦盒,躬着身追问:“老爷,这两把扇,具体送到哪两位大人府上?”
孙幽古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案上未收的《史记》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你可听闻今日朝上之事?”
管家愣了愣,随即点头:“回老爷,奴才略听了些风声——说是有两位大人,一位姓谢,一位姓岑,在殿上直言犯谏,好像是……说了太后的不是。”
“既已知晓,便无需多问。”孙幽古放下茶盏,指尖在锦盒上轻轻敲了敲,“按你听闻的去送,记住,只递扇,别多言,更别提‘太后’‘朝堂’半个字。”
管家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道:“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绝不多嘴。”
孙幽古望着管家的背影,忽的补了句:“送完扇子,再去把白士良请来,我有话要当面嘱托他。”
管家脚步一顿,转身躬身应道:“是,奴才记下了。”
他先提着锦盒去了谢、岑二府,每到一处,只将折扇双手奉上,轻声道“丞相念及同僚情分,特赠扇寄意”,便不多言,待主人家接了扇,便躬身告退。
送完扇子,管家径直往白士良府上去。白士良刚推开院门,见是他,忙拱手笑道:“哦,原来是丞相府的管家,不知今日到访有何要事?”
“我家丞相有请白大人,说有急事相商,请您速速随我去府中一趟。”管家躬身回话。
白士良闻言,不敢怠慢,连忙道:“既是丞相相召,自然要去。劳烦稍等片刻,我换身行装便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白士良已换好素色长衫,跟着管家出了门,脚步匆匆地往孙丞相府中赶去。
踏入书房时,孙幽古正临窗翻着书,白士良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恭敬:“恩相,属下冒昧前来,扰您清净了。听闻您近日偶感风寒,不知身子大安了没有?”
孙幽古合上书转过身,指了指案边的椅子:“坐吧,不过是些老毛病,歇几日便好了,倒是劳你挂心。”
等白士良坐下,孙幽古才慢悠悠开口,目光落在他身上:“你素来也爱琢磨些诗文,近日可有得空读书?前些日子我得了本注解得妙的《左传》,倒想与你论论。”
白士良闻言,额角倏地沁出层薄汗,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衣摆——他素来对《左传》只知皮毛,往日里应付几句尚可,真要论注解得妙处,只会露了怯。他忙起身躬身,语气带着几分局促:“恩相说笑了,属下近来在部里忙着核对文书,连翻书的空都少,哪敢在您面前提‘论书’?倒是您若有心得,属下愿洗耳恭听,也好跟着学些东西。”说罢垂着头,不敢去看孙幽古的眼睛,只盼着能岔开这话题。
孙幽古听了,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哎,往日里我总劝你多涉猎些典籍,你倒好,总说读透《论语》《孟子》便够经世致用。你自己瞧瞧,这几日面色虚浮,眼底带着倦意,岂不闻《论语》里‘戒之在色’的道理?”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话锋又沉了几分:“若总被这些儿女情长缠绊住心神,分了正事的心,恐怕你这辈子的前程,也要被这‘色’字耽误了。”
孙幽古叹了口气,语气里添了几分沉郁,目光落在白士良身上,满是失望:“在我这些年教过的学生里,数你最没出息。你瞧瞧旁人,有的早已开衙建府,起居八座,掌一方权柄;再看看你,跟着我这么久,连半点为师的沉稳和手段都没学到,反倒总被旁的事分了心——再这么下去,这辈子也难有出头之日。”
白士良攥着衣摆的手紧了紧,眼眶微微发热,却还是强压着委屈躬身回话:“恩相教训的是,属下也知道自己不争气……只是近来部里事杂,又总怕办错了差事惹您烦心,倒没顾上沉下心琢磨本事。”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属下不敢辩什么,只盼着往后能多跟着恩相学,哪怕慢些,也想少让您失望。”话里满是憋屈,却半句不敢提自己暗中替孙幽古办过的那些棘手事——那些难摆上台面的活计,本就没法说出口。
孙幽古望着他,终是叹了口气,语气缓了几分:“罢了,你既是我的学生,为师总不能看着你一直蹉跎。过几日,会有个好消息等着你——这机会千载难逢,你务必抓牢了。”他话锋忽然一沉,目光也锐利起来:“只是有一点你要记死了,往后行事,谨言慎行,安分守己,切莫学那周宝奎——恃宠而骄,忘了自己的本分,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该清楚。”
白士良闻言,眼睛瞬间亮了,忙直起身连连拱手,声音里满是激动与恭敬:“谢恩相栽培!属下都记牢了,往后定当谨小慎微,绝不敢学周宝奎那般不知轻重!”他又往前凑了半步,语气愈发恳切:“您待属下的恩情,属下这辈子都忘不了。往后您指哪,属下就打哪,绝不给您添麻烦,定要争口气,不辜负您的提拔!”
夜色渐深,吏部尚书钱为业的书房里,烛火燃得正旺。他捏着茶盏,听完底下人打探来的消息,指节在杯沿上轻轻一敲,嘴角勾起抹笃定的笑:“我就说,太后心里始终是护着咱们这些老臣的——孙幽古今日能得太后单独召见,又领了差事,这便是明证。”
他抬眼看向身侧的幕僚,语气更添了几分底气:“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说什么太后要偏向新进官员,都是无稽之谈。咱们跟着太后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地办差,她怎会忘了咱们的情分?往后啊,只要咱们谨守本分,不犯糊涂,就没人敢动咱们分毫。”
说罢将茶一饮而尽,又道:“你再去盯着点孙幽古那边的动静,他近日要办的事,咱们心里得有个数——既是同路,也得帮衬着些,别让旁人钻了空子。”幕僚躬身应下,转身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响,映着钱为业眼底深藏的算计,悄然融入沉沉夜色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