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块和他的傲娇小忠犬

　　天光乍破，这座城终于透出几分活气。

　　沈恪推开窗，底下正是闹市街口。

　　快要入冬，稀稀落落的行人踩过青石板，蒸笼里冒出的白雾裹着面食香气，和小贩的吆喝声一并漫进窗来。

　　魏明早早候在门外，听见动静立即躬身：“大人。”

　　经过隔壁房门时，沈恪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斐厌还未现身，许是失血过多昏着，又或是压根没醒。

　　沈恪敛眸，不甚在意的想着。

　　二人一前一后下楼，掌柜正扒拉着算盘珠，见着他们顿时堆起笑：“二位客官可用早饭？小店有刚炸的油条，热腾腾的白馍……”

　　“不必。”沈恪目光扫过空荡的堂屋，“小二不在？”

　　“他啊，采办去了。”掌柜忙赔笑，“您是有什么吩咐？”

　　“无事。”

　　魏明听着掌柜报菜名，明显的想尝试，等沈恪出了客栈门，他又盼了几眼门口的包子小摊。沈恪余光瞥见他咽口水的模样，脚步一顿：“去买炷香吧。”

　　魏明一愣，耳根泛红，以为自己这是被训了，忙道：“大人，我不是……”

　　“无妨。”沈恪语气平淡，“盘缠若不够，再支便是。”

　　沈恪平日多在判官司批阅文书，忙起来时常终日不食。若非功德深厚，阴气护体，这般习性早撑不住。加之性情寡淡，衣着简素，麾下鬼差都当他清俭，此次出行的盘缠都不敢给太多。

　　魏明顾忌沈恪‘节俭’这点，一路上都不敢乱花钱，见沈恪确无半分不悦，他倒是满脸诧异，随后慌不择乱的连忙道谢，转身奔向香火铺子。

　　沈恪独自立于道旁，静观行人往来，心想自己在这帮鬼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还是说昭文道君这回真的是一时失手，给他选了这么个机灵又不机灵的小鬼。

　　不多时魏明折返，不仅捧着香火，还揣着两个油纸包。他紧张地递上包子，怕沈恪不喜欢，又忙不迭掏出一袋零嘴，扭扭捏捏的：“大人要用早膳么？若不爱包子，这儿还有话梅……”

　　沈恪一怔——那黑黢黢沾着白霜的零嘴，与幻境中斐厌逗弄孩童的物事重叠。

　　见他不语，魏明讪讪要缩手，心想这也正常，毕竟听其他鬼差说，司长大人就没吃过几次人间的小玩意儿，但知道归知道，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沮丧……

　　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话梅袋与线香。

　　沈恪点燃香，低诵几句供词，方从袋中拈起一颗，剩下的都塞给魏明，转身：“走吧。”

　　“哦！好！”魏明眼睛一亮，抿了抿嘴，脸上多了些少年人的兴奋气。

　　那颗话梅被沈恪放在手里捏了捏，感受着上面粗糙的粉粒感。沈恪隐隐有些悔意，背着魏明，略微迟疑的塞进嘴里。

　　一颗带着陈皮清香和柑橘微苦口味的话梅，只可惜他没吃过陈皮和柑橘，自然不清楚话梅中那层次多变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只能尝出一丝酸苦。

　　偏偏这样的酸苦，在他嘴里细细揉过后，又品出一丝甜。

　　魏明估摸着他用完一颗，又殷勤地递上纸袋。

　　沈恪看他这副殷勤的动作，总有种自己跟小孩抢东西吃的怪异，说：“剩下的你吃吧。”

　　魏明一时不清楚他究竟喜不喜欢，但还是乖巧的收回：“是，大人。”

　　他有些疑惑，又问：“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沈恪闻着空气里的一丝药香：“去医馆。”

　　昨日听店小二所言，这满城病症大抵都要过医馆的手。若说何处能窥见真相，非此地莫属。

　　医馆距客栈不过两条街，门边蜷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咳嗽病患。坐堂大夫慈眉善目，面上却泛着与店小二如出一辙的病气。

　　这一路行来，难得见着几个不咳不喘的。沈恪踱进门，大夫哑着声问：“抓药还是看诊？”

　　沈恪:“替人抓药。”

　　魏明自听见“医馆”二字便神色恍惚，此刻更是满脸高深莫测。

　　大夫原本伏案写方，闻言抬头：“什么症状？”

　　沈恪忆起店小二模样：“昨夜被拍了肩，今晨便咳嗽。”

　　前句尚罢，后句却让大夫骤然蹙眉：“今早就咳？”

　　“有何不妥？”

　　大夫嘶了声：“这病症拖上十天半月发作才是常理。一日不到便发作的……闻所未闻。”

　　既隔了十余日，可见根源确实不在鬼手。但观大夫神色，显然亦不知症结所在。

　　沈恪又问：“寻常用何药方？”

　　“无非治风寒的方子。”大夫报了几味药名，叹道，“未必能根治，症候相似，吃着总无大错。”

　　“凡被拍肩者皆如此？”

　　“皆如此。”

　　“可有无恙之人？”

　　此言一出，显然不像急切求医问药之人。

　　大夫沉默片刻，仔细打量二人，终是开口：“有。”却不多问，只宽慰道：“这病邪门。有时龙精虎猛的反不如病病歪歪的耐熬。”

　　“隔壁李屠户壮如牛，被拍后萎靡一月，瘦了十多斤。反倒那个整日捧书不出门、瘦得像猴的赵书生，至今生龙活虎。”

　　“放宽心，您说的这位隔日便咳，兴许根本不是这病症。”

　　沈恪不过随口编造，被大夫这一两句点拨，此刻脑中莫名出现斐厌那胡言乱语的模样……一时语塞，但转念一想，昨日不管如何，终究是对方付的房钱。

　　就当是一报还一报。

　　他看了眼台面的算盘，又看了眼大夫身后的药柜，压低声音:“我要买点别的。”

　　……

　　魏明攥着只剩一枚铜钱的布袋踏出医馆。

　　黑鸟在人间畅通无阻，但一来一回的送钱，至少也得一日后。

　　察觉到魏明的异状，沈恪问:“怎么了？”

　　魏明干笑，道:“无事无事！”

　　反正他二鬼又不需要吃饭，哪怕要吃，一枚铜钱买几根香也够用了，不必为此太过担心。
　　沈恪想得通达。

　　但魏明捏着那一枚铜钱，心中愁绪万分，看沈恪的眼神带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揪心和别的不明意味。

　　想起方才沈恪的问话，魏明又问:“大人，您特意向那大夫询问拍肩之事，是又出什么变故？”

　　沈恪本无头绪，但医馆一席话令他蓦然忆起旧事。

　　“两年前阴曹司有过潭中城文书。载此地自小瘟疫后多人久病不愈，冥府未予重视，搁置至今。”

　　“如今看来，恐非疫病所致。”

　　他语焉不详，魏明却听出关窍——既是阴曹司旧案，何以拖延至今？怕是那位众所周知的阴曹司司长怠惰，自家司长秉持着负责的态度，不忍见这么多人受罪，想顺手处理罢了。

　　只是见沈恪无意深谈，他也不敢多问，转而忧心起眼前：“那……大人，我们该如何抓捕那‘炼祸’？”

　　“冥府已在此布网，”沈恪语气平稳，“它出不去。等着便是。”

　　但这次，必定不会再给对方伤人的机会。

　　言语间已回到客栈。堂内依旧冷清，掌柜独坐柜台旁，就着一碟豆子独酌。

　　见二人归来，掌柜忙堆起笑。沈恪观他面色青灰：“掌柜气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掌柜一怔：“贵客还通医理？”

　　沈恪摇头：“听闻‘鬼拍肩’，好奇掌柜病症可与此有关。”

　　掌柜手一颤，酒液泼湿柜台。没料到沈恪不过昨夜刚到，今日便知晓：“您……您也知此事？”

　　他见沈恪气质沉静，不似寻常，尤其是昨日同来的另一位公子，出手阔绰，气度更是不凡。掌柜心里琢磨，这几位或许有些门道，未等沈恪问，便主动说出。

　　“当时真是吓坏了，问了许多得病的人，大都是被那鬼手拍的！”

　　沈恪顺着他的话问:“被拍后除却受惊，身上可觉异样？之后可有去求香拜佛？”

　　如今不少恶鬼都是借着人间的各种塑像招摇撞骗，偏偏直接告诉活人后，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只能抓出恶鬼，重塑了像，才能得到安宁的结局。

　　见掌柜身后还摆着一小尊像，料定也是个信的，沈恪不多舌，只做询问，不作警告。

　　“异样？”掌柜细思片刻，“我当时就感觉凉飕飕的。为此特地去城东小佛龛拜过。”

　　“佛龛？没有庙宇？”

　　“唉，潭中城自两年前瘟疫后，便没了香火旺的庙宇。”掌柜叹道，“原本的寺庙菩萨像都斑驳了，无人打理，瞧着凶煞。加之那位……”他含糊其辞，“不喜修士，如今既无庙也无观。只剩城东三里处有个路边佛龛，常有人拜。”

　　“说来也怪，拜完当日心里确实踏实。可该来的躲不掉，十来天后便咳嗽乏力，与旁人无二，多半是神太小，镇不住。”

　　而后掌柜说了寺庙与佛龛方位，沈恪记下，医馆大夫不愿透露病人住址，得知掌柜是本地人，料定他对此地十分熟悉，沈恪又问：“可知有位被拍肩却无恙的赵书生？他家在何处？”

　　掌柜确实知晓，但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有些诧异：“这赵明也被拍了肩？”

　　原来叫赵明。

　　沈恪：“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掌柜回忆道：“那日我拜完佛龛回来，正巧撞见他。他难得出门，走的竟是东边那条路——他家离那儿可远，平日绝不往那儿走。我当时心想，他莫不也是遭了‘鬼拍肩’，去佛龛求个心安？便想上前问一句。谁知他还是那副瞧不起人的脾性，狠狠瞪了我两眼，话也不答，扭头就走了！”

　　这么说来，那赵明只是路过。

　　可沈恪回想大夫所言，掌柜被鬼拍肩的日子，与那赵明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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