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岳

　　第30章

　　“到了？”李徽玉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闻言猛地扭头，带着怒火的眸子瞪向那船来船往的繁忙景象，“到了又如何！玉还能自己飞回来不成？！”

　　“玉或许一时难寻，”百里金铭忽然伸手，看似随意地搭上李徽玉的手臂，指尖却微微用力，声音压得极低，“但殿下的差事，和盯着我们的眼睛，已经到了。”

　　李徽玉悚然一惊，沸腾的怒火瞬间被这冰冷的警告浇熄大半。他向一旁瞥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货堆旁，两个看似歇脚的苦力，目光正似有若无地锁在他们身上。那不是好奇，是审视。

　　“我们刚追着贼人冲到码头，他们就盯上来了。”百里金铭语气平淡，仿佛在评论天气，“看来，这码头比我们想的更‘警觉’。”

　　李徽玉心头一凛，意识到他们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他强行压下怒火，脸上依旧维持着暴躁的模样，声音却低沉下来：“那现在怎么办？”

　　“既然来了，自然要看。”百里金铭松开手，仿佛无事发生，自然地向前踱步，目光像是被一艘正在卸货的漕船吸引。“阿铭，陪我去看看那边卸的是什么好货。”他声音稍大，带着点富家公子哥儿的好奇。

　　李徽玉会意，立刻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着，却紧紧跟在他身侧，眼观六路。

　　两人状似随意地靠近那艘船。百里金铭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精准地扫过船舷吃水线，以及苦力们扛运麻袋的姿态和脚步深浅。

　　“殿下，”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说道，“看那艘青雀舶，吃水比满载官粮还深三分。再看苦力扛货时的腰腿，麻袋坠下的闷响……这重量，绝非粮米，必是盐铁之属！”

　　李徽玉心头剧震，凝神细看，果然发现端倪。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再次窜起！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低级吏员服饰、满脸堆笑的中年人带着两名护卫迎了上来，恰好挡住了他们观察那艘“青雀舶”的最佳视角。

　　“二位爷，面生得很啊？”小吏拱手，笑容可掬，眼神却带着精明的打量，“这码头重地，鱼龙混杂，刚听说有贼人惊了贵客？没丢什么要紧东西吧？不如到那边凉棚歇歇，喝碗茶，压压惊？”他手指的方向，正是远离核心区域的一处角落。

　　这是毫不掩饰的驱赶和监视！

　　李徽玉眉毛一竖，怒火攻心，就要发作。百里金铭却抢先一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和一丝后怕：“多谢官爷好意！唉，初来宝地，本想见识漕运盛况，不想遇到这等晦气事！确实受了些惊吓，这就回去，这就回去。”说罢，他一把拉住李徽玉紧绷的手臂，力道不容置疑。

　　“阿玉！”李徽玉试图挣扎，声音里满是不甘。

　　“阿铭，听话！”百里金铭语气加重，带着主人对护卫的命令口吻，同时用眼神死死压住他，“莫要给官爷添麻烦！”他半推半拉地，几乎是挟着怒气冲冲的李徽玉，在那小吏“慢走”的送别声中，快速离开了码头区域。

　　直到走出足够远，混入主街熙攘的人流，百里金铭才松开手。

　　李徽玉猛地甩开，胸口剧烈起伏，低吼道：“为什么拦我！他们分明心里有鬼！”

　　“因为我们看到了鬼，却没拿到打鬼的棍子！”百里金铭回头，目光锐利地回望码头方向，声音冷澈，“殿下，他们不仅心里有鬼，防卫更是森严！我们稍有异动，便立刻被盯上、被驱离。此刻发作，除了逼他们销毁证据、斩断线索，还能得到什么？”

　　他转回头，看着李徽玉因愤怒和憋屈而发红的眼睛：“我们要找的，不是那一船私盐，而是他们如何在这严密的监视下，完成这偷天换日的链条！找到它，才能将其连根拔起！”

　　李徽玉喘着粗气，与百里金铭冷静的双眸对视片刻，狂躁的心绪终于被理智压下。他明白百里金铭是对的。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闷响过后，是无奈的屈服。

　　“好！本王就再忍他几日！”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继续演那个混账王爷！”

　　百里金铭看着他这副模样，深知玉佩之失与眼下受挫交织在这位殿下心头。他终是放缓了语气，低声道：“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唯有让他们彻底放松警惕，我们才能在暗处，找到他们真正的七寸所在。”

　　李徽玉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冷静双眸，重重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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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驿站小院内树影婆娑。

　　“百里先生！”章大人几乎是冲进来的，官袍下摆沾了尘土也顾不得，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有消息了！”

　　自从那日码头惊心，李徽玉果然依计行事，每日被赵明诚等人簇拥着四处“体察民情”，那几名江湖侍卫更是形影不离。百里金铭则深居简出，或在院中作画，或翻阅闲书，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此刻，他正执笔点染一幅墨竹，闻声手腕稳稳一顿，抬眸望去。

　　一名侍卫无声地递上水囊。

　　章大人接过猛灌几口，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我们按您的吩咐，想去接触几个老实的苦力。但那些人警惕性非常高，几乎一问三不知，还有监工在旁时刻盯着！我们的人蹲守了两天，才找到一个机会，趁那苦力落单解手时，塞了银子，问了几句。”

　　他喘了口气，脸上浮现心有余悸的神色：“刚问完，就差点被巡逻的护卫撞见！幸好我们的人机灵，装作醉汉混了过去。那苦力说，官船队安然过关之后，并不会直接驶向目的地官仓。而是会在下游一段人迹罕至的河道，与几艘一直远远跟着的‘空船’重新汇合。”

　　百里金铭眸光一凛，放下画笔，指尖在石桌上轻轻一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正是如此！”章大人连连点头，随即又忧心道，“先生，对方防守如此严密，我们的人手又有限，想要盯死那些神出鬼没的‘空船’，找到他们卸货的窝点，难如登天啊！”

　　“无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百里金铭神色不变，转向身旁侍立的亲信侍卫，声音低沉而清晰，“他们防守严密，我们便不强攻。挑选三五名最机警、熟悉水性的好手，不要集中，分散到上下游各个可能的河湾岔道，以樵夫、渔民的身份伪装。他们的任务不是动手，只是眼睛。记录‘空船’的航迹，尤其注意它们消失在何处。”

　　“是！”侍卫领命，无声退下。

　　百里金铭又对章大人招招手，附耳低声叮嘱良久。章大人神色凝重，频频点头，随后快步离去。

　　不久，章大人便出现在驿站门口，对着轮值的护卫们朗声笑道：“各位弟兄连日辛苦！钦差大人特命本官明日设宴，犒赏诸位，还望弟兄们务必赏光！”

　　护卫头领面露难色，拱手推辞：“大人，护卫钦差乃我等本分，实不敢当……”

　　章大人脸色一沉，官威顿显：“嗯？莫非是觉得本官不配宴请诸位？”

　　那头领额角见汗，连忙躬身：“不敢不敢！卑职等……遵命便是。”

　　傍晚时分，李徽玉带着一身酒气归来，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大步走到院中，见百里金铭在灯下作画，便笑嘻嘻地凑过去：“阿铭，你都不知道！赵明诚那几个家伙，今日竟在背后编排你！说什么你恃才傲物，不听本王号令……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你是什么人，本王还不清楚么？”

　　百里金铭笔尖未停，只在画纸上留下疏淡的影，趁他话音间隙，轻声道：“明日。”

　　李徽玉脸上夸张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扯出更大的弧度，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这么快？”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与试探，“等这事了了……阿铭，随本王回京吧？”

　　百里金铭终于搁下笔，抬眼看他。

　　灯火昏黄，柔和了李徽玉惯有的张扬棱角。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凤眸，此刻映着跳动的光晕，竟清晰地盛着些许哀愁与……恳求，一眨不眨地望过来。

　　百里金铭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语气依旧平淡：“若有需要，在下自会上京。”

　　李徽玉沉默下去，那沉默像沉重的帷幕落下。良久，他才扯了扯嘴角，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行吧！反正……还有些时日！”

　　他站起身欲走。百里金铭看着他在灯下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想起前路未卜的凶险，终是心中一叹，开口道：“殿下。”

　　李徽玉脚步顿住。

　　百里金铭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字字如冰珠落玉盘：“您不必在我身上寄托或期望什么。此番随行，是奉皇命。竭力查案，是为肃清商路，于国于民于百里家，皆有利可图。仅此而已。”

　　李徽玉猛地转身，静静立在原地，与百里金铭隔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画案。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没，有仆役悄无声息地进来，点燃更多的灯火，映亮他瞬间苍白的脸。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被这话语生生剜去一块。

　　“你……你……”他声音艰涩，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狼狈与愤怒，猛地拔高，“你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本王、本王对你能有什么期待！哼，不过是个……是个得力些的奴才罢了！竟也敢如此大言不惭！”他死死盯着眼前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裂痕。

　　百里金铭听他吐出这般伤人的话，心中反而一松，唇角极淡地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如此，我便放心了。”

　　李徽玉紧咬后槽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他狠狠瞪了百里金铭一眼，终是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大步离去，将一室灯火与那清冷的身影，狠狠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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