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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赫连玉再一次出门,在将军府门前,见到了欲谷津。
他们不住在一起,有好几天没有见过面。
欲谷津消瘦得厉害,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单薄得只剩一层松垮的皮肉裹着骨架。
风一吹晃荡两下,领口空荡荡地塌着,隐约能看到挂在胸前的骨殖。
他与赫连玉打了个招呼,抬起头呼出了一口气,有些高兴地笑起来。
“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走走吧?”欲谷津对赫连玉提议道。
赫连玉有点惆怅,也正好想出门透气,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出了玉泉关,走到了城外。
草原褪去了浓绿,满坡的芨芨草泛着苍黄。
牧人的羊群往低地迁徙,马蹄踏过凝结着薄露的草尖。
赫连玉极目远眺,看见了视线尽头处的一座山。
“雪线好像又往下移了。”
欲谷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山顶应该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赫连玉说。
“听旁人讲起,你已经有好几天不出门了。闷在房间里,在做什么?”欲谷津问道。
他以前并不会这样去关心别人。
只不过,在他觉得自己是天下一等一伤心的人时,竟然有人比他还要难过。
他不免得感到同病相怜。
甚至憎恨那人的软弱。
“在房间里,吃了睡,睡了吃。”赫连玉随口答道。
“这也太敷衍了吧,神使大人?”
赫连玉侧过头看向欲谷津:“你心情太好了吧,王子殿下?”
两人同时嗤笑一声。
“说真的,到底出什么事了?”欲谷津认真了起来。
“……你觉得李玄昭怎么样?”
“是个很厉害的人。”
“还有呢?”
“没有了,我对他的感受仅限于此。”
厉害。赫连玉何尝不赞同这个评价呢?
“我前几年从没有关心过政事,你们欲谷部,是怎么向大宋投诚的?”赫连玉问。
欲谷津随手拔了一根路边的芦苇草,握在手里揪着玩。
“说来话长,有一部分还是你们夏族的缘故。”
“哦?”
“十几年前,西北大地上的部族数量,比现在要多很多,这个你知道吧?”
“不知道——那时候我才刚刚出生。”
“拓跋,柔斯,大项,这些部族的名字,你听说过吗?”
赫连玉点头。
“当然,这都是我大哥的战绩,他曾经征服了这些部落,为夏族一统西北。”
“那你知道,当时欲谷部的王,也就是我的父亲,是什么心情吗?”
赫连玉沉默了下来。
他的眼睛一转,便立刻想出了答案。
欲谷津也开口了。
“当时,我的父王,见到夏族的赫连风骁勇善战,本就心生恐惧,我的大哥,还有我,所有的王子,没有人能争过赫连风的锋芒,他的箭,能射上百丈的高空,他的刀,能劈开石头,他太可怕,又太年轻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草原新一代的雄鹰。”
赫连风确实是的。
这一点,作为他的弟弟,赫连玉深有体会。
“赫连风一路向西杀过去,欲谷部的领地在东边,暂时没有威胁,但人心惶惶,父王便决定向大宋寻求庇护。”
这才是一切的起源。赫连玉完全了解了。
“如果你大哥当年,没那么骁勇,可能我们的生活,和你是一样的,不用学习宋人的礼节,也不用将公主送来……”
话至此处,欲谷津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十分难过,又异常愤怒。
这些话在他的心里憋了很久。
这段日子以来,他把自己过去几十年的生活想了个遍。
仿佛自虐一般。
不仅回忆他与欲谷明的快乐时光,还在繁复的回忆里找寻罪魁祸首。
到底是谁害死了阿明?
“阿明葬身蛇腹,可是父王要将她送来和亲,如果她不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父王为什么要将阿明送来?因为惧怕大宋,害怕欲谷部没有拿出足够多的诚意,明明我们都已经跪下来了!父王还在担心我们跪得不够端正!”
欲谷津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
“父王为什么会担心这个?因为在十数年前,我们就因为恐惧夏族,归顺了大宋,如果我们不向大宋寻求保护,我们兄弟,还有阿明,就会死在赫连风的铁蹄之下,看看拓跋、柔斯、大项,那就是前车之鉴!”
“可是我们寻求庇护,换来了什么呢?我们一忍再忍,将金银珠宝、部落里尊贵的公主,都送给了大宋,但是我们仍然担惊受怕,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得会用箸,才不会被耻笑,兜兜转转,我和大哥,竟然和你合作起来。”
“为什么要和你合作?因为你斩杀巨蟒,仿若天神下凡,那么大的蛇,像山一样,你把它杀死了,比赫连风当年平定西北还让我们觉得恐怖!”
真是轮回。
欲谷部在宋夏之间辗转十数年,在害怕和惶恐里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赫连玉听完了欲谷津的一席话,心底感叹。
可如今,欲谷津神色恐怖,语气激动,让赫连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想做什么!”赫连玉急急地问。
“我不想做什么!我做不了什么!”
欲谷津说完,迎面吹来一阵冷风。
雪线的确降低了,连风都有霜雪的寒意。
他的脸冰凉一片。
赫连玉看到他又哭了起来。
可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欲谷明的离世,还有很多其他的痛苦。
“我能做什么呢?是我斩杀了巨蟒吗?是我从玄甲军的重重包围下逃出了王帐吗?是我给李玄昭传信,提议共建怀来桥的吗?是我和大宋太子一起跳迁徙之舞的吗?”
赫连玉哑然,他本来脑子很清醒,现在却不明白欲谷津想要说什么。
他面对这样的质问,一时懵了。
“我根本不想做什么,我这几天把这十几年来的事想了一遍,找不出任何一个罪魁祸首——要怪,那就只怪我的父王懦弱,十几年前不敢和夏族斗,现在不敢和大宋争!也怪我,在父王提议、大哥赞成阿明和亲的时候,没有站出来以死相逼,反对他们!”
“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所有事情,都已经为时已晚,可你不是,赫连玉,你不是。”
欲谷津抹了一把脸,对赫连玉说道。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赫连玉喃喃地问。
“你的父王被囚禁,你的大哥死在了李玄昭的手下,可你的身份并没有被发现,你是李玄昭喜欢的世子——你不是要复仇吗?天天呆在屋子里,怎么复仇?”
赫连玉被问得无言以对。
是啊,他不是要复仇吗?
他不是答应了他大哥,在天山下的祭祀之地,喝了黄羊的血,发过誓,事成之后回去见他,见漫天神佛的吗?
“那天在校场,你亲口毁掉大哥和你串好的说辞,我不知道缘由,你和李玄昭一起为蟒河上的桥命名——怀来,这算什么名字?你当真希望大宋征服四方,希望李玄昭完成你大哥当年没有做成的功业吗?你和李玄昭出双入对,你疯了吗?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欲谷部的王子,实际上呢?你就这么甘心做他李玄昭的臣子?做大宋对外宣扬野心的招牌?”
赫连玉被震在当场。
那些纠结和犹豫,就像太阳下的冰雪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脊背发凉,从后颈到尾椎,每一寸皮肤都在震颤。
他最近都在干什么?
“你看看李玄昭在做什么?用玄铁柱做怀来桥的桥墩子,牧丰节,把半个西域的人都召来了,从此,至少玉泉关往北,从欲谷部的领地再往外,好大一圈,虽不在大宋的统治范围下,却已经在大宋的实际影响圈子里了,这些地方的人,会逐渐丢弃马背上的生活,他们会开始种地,绿洲上不会再有羊群,会长满小麦和稻子,会用箸,会说宋语,那我们的语言呢?欲谷部和夏族的话,以后还会有谁来说呢?”
风吹过,却吹不散欲谷津的话。
“神使,从一开始我是不相信这个称呼的,直到你斩杀巨蟒,我不得不信,可你的行为,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真希望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吗?”
我不知道。
赫连玉几乎要把这句话脱口而出。
可他看着欲谷津痛不欲生的脸庞,始终没办法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背负着……这么多的希望吗?
他大哥的、他父王的、欲谷津的、欲谷涉的,还有整个西域的。
千头万绪、千回百转之间,赫连玉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东西。
“你长大了。”
莫名其妙地,仿佛赫连玉也不受自己控制地一般,他说出了这句话。
他对欲谷津说了这句话。
“……什么?”欲谷津错愕非常。
他看见赫连玉的目光中饱含欣慰。
“原来……原来你真是神使,是我低估了你。”
欲谷津自嘲地笑了一声。
“也罢,既然你心里有数,便当我今日的话全没有说过,你有你的道理,我也相信你的能力,有什么需要我和大哥帮助的,你尽管开口就是了。”
赫连玉感觉自己的后脑勺,似乎被一只大手扣住了。
有什么人,按着他的头。
赫连玉点了点头。
欲谷津放宽了心。
他今天和赫连玉见面,本就是想点醒赫连玉。
他以为此人被李玄昭迷惑了心智。
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神志不清下的昏聩之举。
最终证明,那人心里有数。
目的已经达成,他便与赫连玉道别了。
徒留赫连玉一人,在欲谷津走远后,瘫坐在地上。
他曾受李玄昭的庇佑,对他十分仰慕。
后来蟒河上重逢,哪怕李玄昭对他多有打击,自己也知道李玄昭目的不纯,但是仍然沉浸在美梦中。
他以为自己来到了宋国,仍然是王帐里的小王子。
可李玄昭不是赫连灼,欲谷涉、欲谷津也不是他的哥哥。
他已经站在一个博弈的角力场上,无路可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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