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劫

作者:林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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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痕心迹


      紫藤花会之后,谢珩明显感觉到云鬟在刻意回避他。书阁依旧去,但总在他惯常出现的前后脚离开,或是远远见他来了,便抱着一摞书册转到更深的书架之后。留下的诗文批注也愈发谨慎,多是就事论事的考据,鲜少再流露个人情愫。

      这种回避,非但没有让谢珩觉得无趣,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探究欲。他意识到,那日奉茶的举动,或许在旁人看来是恩赏,于她而言,却可能是一种惊扰,一种将她置于风口浪尖的压力。她并非欲擒故纵,而是真的在害怕,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份来之不易的、在故纸堆中求得的安宁与尊严。

      这认知让谢珩收敛了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他不再刻意制造“偶遇”,去书阁的次数也恢复了正常,仿佛那场花会与之后的种种,都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插曲,风过无痕。

      然而,他留给云鬟的诗文,却悄然变了。不再是艰深古奥的经义,而是一些描绘山野之趣、隐逸之思的田园诗、山水诗。他在一首咏菊诗后批注:“霜重色愈浓,非是争春色。” 又在抄录陶渊明《归园田居》的卷轴上,于“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旁,添上一行小字:“樊笼虽华,岂若山林自在?”

      这些批注,不再是居高临下的考问,更像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试探与……共情。他在告诉她,他看到了她的处境,理解她的“虚心抱节”,甚至隐隐流露出对那无形“樊笼”的同样感受。

      云鬟收到这些,心中波澜起伏。她品出了他言辞间的缓和与尊重。他不再试图打破她的保护壳,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壳内的世界。这份小心翼翼的靠近,比之前任何直白的欣赏或举动,都更让她心动,也更为不安。

      她依旧没有在书阁与他碰面,却会在夜深人静时,就着灯火,反复咀嚼他留下的每一个字。然后,她会用同样工整秀逸的字迹,在另一张普通的竹纸上,写下自己的感悟。她不会直接回应他的共情,而是就诗论诗,谈菊之傲骨,论陶潜之真意,字里行间,却隐隐透露出一种“虽处涸辙,犹欢虞”的坚韧。

      一次,她在谢珩留下的一幅友人所作的《寒江独钓图》摹本空白处,看到他一笔勾勒出的一叶扁舟,舟上无钓者,只有茫茫江水。旁边题了柳宗元的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而他自己的批注只有两个字:“寂寞。”

      云鬟对着那幅画和那两个字,怔忡了许久。外人眼中风流恣意、众星捧月的谢家公子,内心深处,竟也藏着这样的孤寂吗?她提起笔,犹豫再三,最终在画幅最不起眼的角落,用极细的笔触,轻轻添了几笔远山的淡影,又在舟旁,点染了几丝若有若无的水纹。她没有写字,但这添上的几笔,却仿佛在说:天地虽大,孤舟亦有其位;寒江虽冷,亦有流水相伴。

      次日,谢珩来到书阁,展开那幅画,一眼便看到了那新增的笔墨。那远山与水纹,添得极其克制,没有丝毫僭越,却瞬间让整幅画的意境变得开阔而不再那么绝望。他仿佛能透过这几笔,看到那个清丽女子在灯下,凝神思索,然后小心翼翼落笔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凝视着那幅画,指尖轻轻拂过那新墨的痕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极为真实的笑容。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才华的吸引,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无声的懂得与慰藉。这种感觉,陌生而珍贵。

      机会终于还是来了。谢珩受一位酷爱收藏古谱的族叔所托,需整理校对一批年代久远、字迹漫漶的琴谱。其中数卷涉及早已失传的指法,连府中供养的几位乐师都束手无策。

      谢珩几乎是立刻想到了云鬟。这一次,他有充足且无法被指摘的理由召见她。

      云鬟被管事带到听雪轩时,心中依旧忐忑。她垂首立于下首,听着谢珩说明缘由,并将那几卷残谱递到她面前。

      “族叔珍爱这些古谱,不忍其湮没。听闻你于音律一道颇有天悟,可否助我一观,解读其中关窍?”他的语气平和而郑重,是完全就事论事的态度,目光清澈,不带丝毫狎昵。

      云鬟抬眸,看向那些泛黄脆弱的纸卷,眼中瞬间焕发出一种纯粹的光彩,那是遇到真正感兴趣之事时的专注与热忱。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仔细翻阅起来。起初还有些拘谨,但随着沉浸入那些古老的音符与指法符号中,她渐渐忘记了身份与处境,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指尖在空气中虚按,模拟着琴弦的震动。

      “公子请看此处,”她忍不住指着一处模糊的符号,声音里带着发现的兴奋,“此非寻常的‘吟’法,观其笔势残留,更似古籍中记载的‘淌’法,需以腕力带指,于弦上圆转而下,音色当如流水潺潺,与后一节的‘猱’法相呼应,方能表现出‘幽涧泉鸣’的意境……”

      她侃侃而谈,眼眸明亮,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卑微谨慎的女乐,而是一个真正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解读者。

      谢珩没有打断她,他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专注而显得格外动人的侧脸上。他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残谱上比划,听着她清晰而富有见地的分析,心中涌起的是一种纯粹的欣赏与叹服。她的才华,并非浮于表面的技艺,而是源于对音律本质深刻的理解与热爱。

      “原来如此,”待她告一段落,谢珩才缓缓开口,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若非你点破,只怕我等皆要误读此中精妙。看来此事,非你不可。”

      他的肯定,让云鬟从沉浸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脸上微微泛红,垂下眼睫:“公子过誉了,奴婢只是偶有所得……”

      “学问之道,达者为先,何分尊卑?”谢珩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定,“这几日,恐怕要劳你多费心了。”他指了指旁边早已备好的另一张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你可在此处静心研读,若有需商议之处,随时唤我。”

      他没有让她站在一旁回话,而是给了她一张书案,一个可以平等坐下探讨的位置。

      云鬟看着那张书案,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一种无声的尊重,比任何赏赐都更让她触动。她敛衽一礼,轻声道:“谢公子,奴婢必当尽力。”

      接下来的几日,听雪轩成了他们共同钻研琴谱的地方。大部分时间,两人各自伏案,室内只闻书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云鬟会遇到疑难,会起身走到谢珩的书案前,轻声请教。谢珩则会放下手中的事,耐心与她探讨,有时甚至会让人取来古琴,亲自按谱试弹,验证她的推断。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共同的目标和专注的探讨中,被自然而然地拉近了。没有刻意的靠近,没有暧昧的言语,只有对古老乐谱的痴迷与破解难题时的会心一笑。

      一次,云鬟为了验证一个复杂的指法衔接,反复尝试不得其法,急得额角渗出了细汗。谢珩走到她身边,并未触碰她或琴,只是站在一步之外,仔细看着谱子,然后缓声道:“此处气韵需连贯,或许不必拘泥于谱上标注的固定节奏,当如呼吸般自然流转。你且放松手腕,再试一次。”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云鬟依言放松,摒弃杂念,再次拨动琴弦。这一次,音符果然流畅了许多,虽未尽善尽美,却已得其中三昧。她欣喜地抬头,正对上谢珩含笑的眼眸。

      “对了,便是如此。”他点头肯定。

      那一刻,云鬟心中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喜悦。那不仅仅是因为破解了难题,更是因为这种被平等对待、被真诚认可的感觉。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欣赏与鼓励的笑容,忽然觉得,这重重深宅,似乎也并非全然冰冷。

      而谢珩,看着她在自己引导下绽放出的、因成就感和被理解而愈发夺目的神采,心中那份最初的“兴趣”,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沉淀为更深沉的欣赏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想要守护这份纯粹与才华的愿望。

      他意识到,吸引他的,早已不仅仅是她的琵琶曲,更是她沉浸于热爱之事时眼中的光,是她面对艰深学问时不屈不挠的韧劲,是她身处卑微却依旧保持着精神独立的那份风骨。

      靠近她,需要耐心,需要懂得,需要放下身段。而这个过程本身,于他而言,竟也成了一种全新的、令人沉醉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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