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

　　“既然齐州书醒了，贫道就先行一步了。”那白面道士小心翼翼将一木杯收入袖中，又道：“此物害人不浅，便由贫道化了吧。”
　　齐澈牢牢地盯着那只杯子，隐约只见的是一只木质的酒樽，带着细微的光泽和纹路，百转千回的在数人手中握着，好似握着一时满堂高坐的欢愉，与忘怀世事的小小快乐。而它到底只是一个杯子、一个终于醒的美梦，斟满了细小的痴迷和眷恋，大梦初醒后，方知一切俱散，再难举樽痛饮。

　　“她……应是过得不好，”半晌，直到那个道士已快迈出门去，齐澈才缓缓开口道：“有什么法子能解了她的苦闷？”
　　齐夫人听着，两腮下垂的腮帮子抖了两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出门去。齐澈视而不见，也不挽留那道士，只是两眼盯着道士青青如竹的衣袖，好似就算已经费尽心力拉住道士了一般。

　　道士侧回半个身子，冷冷地望着齐澈，道：“逝者衣骨皆成灰，又有何苦闷？”说罢，纵步离去，不再回顾。
　　只留得身后齐澈一声声嘶哑地唤着：“把杯子还给老夫！还给老夫！道长，你别走……把吟盈还给老夫……”
　　那呼声先是嘶哑，最后竟哀嚎起来，在一个老人的嗓子里破碎激荡着，好不刮耳。然而，走出这个院子，再从墙角拐个弯去，那心碎的呼号也便渐渐隐去了。

　　“这首词好则好，只可惜不是给我的。”她嘴里噙了一根茅草芽，抿了抿水润的红唇慢条斯理的点评道。
　　他怔了怔，一时忘了眼前人的娇嗔模样，心思遥遥远远地落到科举上……一生功名，半世才华，到底只能换做红袖添香么？罢了，总归只是考了一次，下次应会更好，只是可别太晚，人生得意应在年少。
　　“澈郎，怎么了？”她见齐澈半晌不答，连忙取下茅草芽，轻轻拉了拉他的云袖。
　　“啊，不碍事，”他回过神来，不着声色地握了握她的小手，含笑许诺：“写给你的，自然是最好的。若不是慢工，怎能出细活呢？”

　　“吟盈卿卿，自知汝憎吾、恨吾良多，谁知竟如此！憎昔日汝婉转膝上，承娇与吾，诉文章以言状行，今日吾又何颜面、何心情落墨之？长泪如箸，掩袖不息，频频搁笔欲弃之，然不知除却此行，还有何事能抵哀恸？”
　　“汝居九泉之下，碧落之中，可闻吾之哀嚎？可牵袖相哭？卿卿吾妻，汝心果真恨煞，世间女子如云，然吾自不复再娶。孑然一生，茕茕独影，可遂汝意？可成汝愿？又可抵吾长痛悠悠，悔恨不绝？”

　　“暂收泪，复落笔：齐苏氏吟盈，越州人也。幼聪颖过人，进止有序，温婉澈然，街巷赞之……本不擅文墨，而竟通明其意，如良师益友，红颜知己，同窗皆羡煞矣！齐苏氏素好甜食，然吾若同案，必念念舍下与吾，平日所食，甘脆者，均使吾尝。本是闺中娇女，因吾之故，洗手做羹汤……”
　　“当年一梦南柯事，徒四壁，谓炎凉，两袖清风，月下诉衷肠。盈盈含笑慰苦闷，携手时，来日长。一朝试马长安道，锦衣裘，上朝堂，狂喜疏漫，合欢树却霜。曾对青丝说白首，个滋味，烙心肠……”

　　明州城•客栈

　　津歌刚刚合上眼，才刚看见烤鸡呢，突然，只觉得什么东西压在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上，还带着竹子的清香。“喂，镜庭！你是不是还没吃饱就撑着了？明明知道我累得半死……”她前半截来势汹汹怒气冲冲的话还没说完，后面径直咽在嘴里，转了个弯出来就变成了无比谄媚地一句：“清寰道长，你这是什么法术，好高深莫测哟！”
　　她惊奇也正常，镜庭枕在她肚皮上，双掌微微摊开，就在他十指的空隙间，一个个或褪红、或松绿、或藏蓝、或银白，颜色各异的小光球缠绕在镜庭的指间。

　　津歌一向是个好玩的脾性，见到这个自然也不生气了，只管两只爪子按住着镜庭的脑袋，使劲伸长了脖子凑上前看。转瞬间，只见那些光球渐渐合拢，竟化成一个杯形。津歌眨眨眼，不禁纳闷道：“这是……那个杯子？这些小球儿组成了一个杯子？”
　　“应该说是欲念，”镜庭覆掌一揽，将那木杯轻轻握在掌中，淡淡道：“不甘不舍，后悔执念，故成心魔。”
　　他说着，轻轻合掌压上，霎时，只听得时而“呜呜哭泣声”时而“哈哈大笑声”，那木杯堪堪就要碾作齑粉。

　　正当此时，只听清风掠耳，一刹寒光从镜庭掌间掠走木杯，那动作之快，几乎眨眼之间。“劝一杯，复一杯，短锸相随死便埋，英雄安在哉。眉不开，怀不开，幸有江边旧钓台，拂衣归去来。在下酒罢拂衣，贸然来访，还请勿怪。”一个头束玉冠，额点明珠，着蓝色绸衣的公子长声吟道，他明明是从窗子外面爬进屋子来的，却好似翩翩踏月而来。
　　这个人……既没有妖气、也没有人气和鬼气，竟是超脱三界之外。镜庭一抹腰间，荡出“青霜”一刃清光泠泠，无数道碧流如陨星般在剑锋上绕着剑华，如水母的透明触角一般缠绕向翩翩公子的足下，设下禁足咒。镜庭且冷冷道：“已先势夺物，又何须此言？”

　　“哈，你说这个啊，”酒罢拂衣掂了掂手中的木杯，笑意温润道：“这‘留梦樽’乃是本仙之物，前些日子喝醉了不知给忘哪去了，可让本仙好找。”说着他将留梦樽放在脸颊边蹭了蹭，又爱抚着那小小木杯的娇躯道：“没有你，可叫我怎么活？唔唔，没伤着哪吧？回头给你膏一杯酒膏，好好犒劳犒劳。”
　　津歌紧紧抓着镜庭的后摆衣襟，探出半个脑袋看着那温润如玉的人，那神情，就好像津歌刚吃了十只烤鸡满足得不能再满足还被镜庭温柔地抱了抱一样。又看他没带兵器，又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看着文文弱弱的，还有点喝醉的样子。津歌立马底气十足起来，嫩声道：“你是哪路神仙？凭什么说这杯子是你的，你叫它名字，它可应你不应？”

　　“谁说它不会应我？嗯，你是……”酒罢拂衣眯起眼，仿佛来了兴致，正要踱步上前。只听的“哐当”一声，惊得众人一怔。
　　原来住在另一个屋的圆不胖听闻声响，连忙一掌推门而入，他力气大，这一推那本是厚重的木门立马娇弱地萎顿倒地，砸起一蓬灰尘来。圆不胖讪讪地站在原地，不怒自威的面庞上露出几分怯懦：“咳……我不是故意的，可要多少银子赔偿？”
　　镜庭叹了口气，摇头冷冷道：“所以贫道说，住一楼比二楼好。至少好跳窗。”

　　“……哈，有趣，有趣！”酒罢拂衣望了望这三人，目光来回溜了个遍，醉意酣然道：“本仙的酒杯落在你们手上，倒也不算委屈……嗯？”他停住目光在外表高大英俊，实则幼稚清纯的圆不胖身上，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个来回，末了怔住地回望镜庭，脸上的表情就显露出了几分敬佩，悠悠道：“巫峡的夜照奴，竟然能为你所用所驱，果真不简单，小伙子潜力可观啊。”
　　他说着足下轻移，摆了摆衣袖，朗声道：“何以慰忧？何以解愁？美酒一樽，佳人在怀。诸位不必相送，本仙先行一步了。”

　　“慢着！那杯子还没应你呢！”津歌终于忍不住，从镜庭身后蹦跶出来。她素来是个吝啬心的，自从上次何其狂从她手上抢走了元珠（虽然是镜庭授意给的），津歌就一直愤愤记怀，现在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宝贝，哪能容他就这么拿走？
　　见酒罢拂衣果然停下了脚步，津歌挺了挺小身板，一手着叉腰，仰着脑袋，理直气壮道：“镜庭说那是心魔，害人的，咳，那个，你得留下，我就做做好事帮你化解了它。”
　　镜庭见那留梦樽到了酒罢拂衣的手中，便隐隐散去戾气与执念，变作一通清明，气息流转竟是与那翩翩公子的气流相吻合，心知他所言不差。听得津歌这看似有理，实则流氓无赖的一句，当下脸上有点僵，然而到底没笑出来。

　　谁知，那酒罢拂衣的一只脚明明都蹬上窗案了，听了这话竟真停了下来，还顺顺溜溜地走了回来。只见他两眼放光，一扫之前的温润如玉变，作禽兽模样，牢牢盯着津歌，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过来——众人只见酒罢拂衣一把搂过小狐狸，使劲捏拿揉搓，一边揉捏摸毛，还一边一脸满足地歉意道：“不好意思，本仙有一个毛病，看到猫猫狗狗就忍不住，他们太可爱了。嗯，真是太可爱了！”
　　镜庭持续沉默中，只有圆不胖慢慢消化了“夜照奴”这个名字后，忽然回过神看着酒罢拂衣，低声道：“可是，津歌儿她不是……”

　　酒罢拂衣纳闷地望着津歌，摸了摸她的狐狸耳朵，扭头对镜庭奇道：“嗯？这不是狐狸犬吗？”
　　津歌头上蹭地冒出三丈火，一爪子挠去，怒道：“本狐仙哪里像犬了？哪里？！”
　　镜庭回手一绕剑华，散出千万缕银网，缠住酒罢拂衣的下身，另一臂径直从他怀中揽过小狐狸挟在臂下，才淡淡道：“敢问阁下仙号？”镜庭刚才惊觉，他的“青霜”释放出的剑气好似溪水汇入江流一般，一去无回，隐没在这一副醉意的公子身上。
　　“镜庭，你先放我下来，你们再慢慢聊好不好？”津歌被他夹在臂膀下，身子悬空侧着，老不舒服。

　　“仙号？那又不能嚼又不能喝的东西……谁有耐心去记它？”酒罢拂衣摸了摸自己额间的散发，绕了几圈，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抬起眼眸笑道：“哦，对了，从前因为千杯不醉，杯不离手，得称‘酒仙’，现在……你可以叫我佳公子。来日再会。”
　　语罢，但见他雪蓝的云袖一翻，徐徐往后一退，疾步惊云。只在空中留下一句清声：“劝一杯，复一杯，短锸相随死便埋，英雄安在哉。眉不开，怀不开，幸有江边旧钓台，拂衣归去来！”

　　[留梦樽：一个看似普通的木杯，普通的清水斟入杯内，即可能变作美酒。一杯微醺，二杯酣然，三杯得见心中所执念的一切幻像，栩栩如生，可长梦不醒。杯子离手，幻像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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