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

　　两日后，天光微亮，许音的马车便停在了齐府门前。
　　齐棱与李管事早已候着，三人正要登车，许音却瞥见后头还跟着一辆青篷马车，车上装着几只沉甸甸的红木箱笼，用麻绳捆扎得结实实。
　　“这是……”许音面露疑惑。
　　齐棱裹了裹身上的银狐裘氅衣，脸上掠过一丝无奈：“我让准备的。既是去疏通走动，总不能空着手。”
　　许音闻言，却轻轻摇头。他走到那辆马车旁，伸手拍了拍那些箱笼，发出沉闷的响声，转身对齐棱道：“把这些都卸了。”
　　“卸了？”齐棱一怔。
　　许音的目光清亮而笃定，“听我的，这些没用，也不够。现下只带我们乘的这辆马车，轻车简从，别的我上车和你说。”

　　齐棱又看了一眼许音，便依言照办。卸下重礼的马车陡然变得轻快起来。
　　许音这才微微颔首，三人登车，一路快马加鞭，直奔永安县。

　　因前日下了雨，路上有几处极为难走，抵达永安县时，已是午后。他们没有去县衙，也没有去找那反悔的地皮主人，马车径直驶入了城西一条幽静的巷子，停在一座粉墙黛瓦、看似朴素却气象端严的宅院前。门楣上的匾额写着两个沉稳的大字：“张宅”。
　　李管事上前叩门，递上名帖。不多时，一位老仆恭敬地将他们引入花厅。
　　厅内燃着淡淡的檀香，四壁挂着墨迹苍劲的山水画，一位须发花白、身着褐色直缀的老者正坐在主位上品茶，正是永安县乃至整个州府都极有名望的乡绅——张老夫子。他并非官身，但张家是本地绵延百余年的书香门第，门生故旧遍布州府，连知县到任，也需先来拜会他。

　　“临州城许音、齐棱，冒昧来访，望老夫子恕罪。”许音与齐棱上前，执的是晚辈礼，恭敬却不卑微。
　　张老夫子放下茶盏，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带着长者洞察世事的清明：“许少东家，齐少东家，坐吧。老夫虽居乡野，也听闻过二位少年俊杰的名声。不知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许音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张老夫子面前的茶几上徐徐展开。那是一幅将道路、山川、林泽、风物标注的分外齐全的永安县地图。
　　“老夫子请看，”许音指尖落在图上，“永安县地处南北要冲，漕运便利，本是商贾往来必经之地。然而近年来，因缺乏像样的客栈货栈，过往商队大多只是匆匆路过，并未在本县停留消费。市面看似热闹，实则利薄如纸。”
　　张老夫子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许音的指尖移到那两块关键地皮的位置：“齐家天河客栈，若在此处设立分号，并非只为自身营利。客栈一开，南来北往的客商便会在此停驻。他们需要雇佣本地人手，采购本地食材，修缮车辆马匹，更要紧的是——”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张老夫子，“他们会将永安县的名声，随着商路带到天南地北。届时，本县的茶叶、山货、手工织品，便多了一条直通外界的销路。这带来的，将是全县的活水，而非一家之利。”
　　齐棱接口道：“家父卧病前常言，做生意要求一个‘共’字。独木不成林，唯有大家都有利可图，生意才能做得长久，做得安稳。”

　　张老夫子抚须沉吟，眼中已有了几分意动，但并未表态。
　　许音知道火候已到，抛出了最关键的条件：“因此，我们今日登门，并非空谈。若老夫子愿出面玉成此事，我齐家愿奉上分号一成的干股，并非赠与老夫子个人，而是赠与永安县，由张家监督此股，其分红用于本地修桥铺路、资助贫寒学子。同时，客栈所有采买，优先选用本地商户。我们要让永安县父老都看到，天河客栈的到来，是福泽乡里，而非与民争利。”

　　张老夫子沉默良久，花厅里只闻檀香袅袅。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慨叹：“后生可畏啊。齐许两家出了两位麒麟儿。”他站起身，“你们且稍坐片刻。”
　　他转身步入内室。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张老夫子手持两封书信走了出来，递给许音。

　　“一封给那地皮的主人王员外，一封给县衙的刘主簿。”张老夫子语气平和，“王员外是老夫的内侄，他当初毁约，也是受人压力，迫不得已。刘主簿曾是老夫的门生，‘侵占官道’之说，本就牵强。”
　　齐棱心中一惊，没想到这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张老夫子这里，竟是如此简单。他们郑重接过书信，这薄薄的信纸，此刻却重若千钧。
　　“去吧。”张老夫子摆摆手，“告诉王员外和刘主簿，就说是我张某人的意思。天河客栈在永安县落地，是利县利民的好事，让他们尽力襄助。”

　　从张家出来，天空已经染了暮色。永安县如今还没有像样的客栈，几人便寻了一家干净的脚店，打算暂且歇下，明日再去拜访王员外和刘主簿。

　　马车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车厢内映得一片暖黄，浮尘在光柱中缓缓舞动。
　　许音似是精神不济，上了车便轻轻靠在厢壁上，阖了眼。那暖金色的光芒流淌过他清瘦的侧脸，勾勒出优越的线条，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圣洁得不似凡尘中人，倒像一尊垂眸不语的神祇。
　　齐棱定定的看他。
　　为了矿脉，他定然在赣西历经艰辛，归来后未得片刻喘息，便又为自己奔波劳神，谁又知道他为了寻出这永安县的人际关窍费了多少心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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