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刃折竹

作者:木林有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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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刃


      听雪轩内,空气仿佛被冻结。两卷明黄的绢帛,如同两条对峙的毒龙,散发着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的寒意。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庭院中的青石板,也落在英国公张辅手中那卷高高擎起的圣旨上,更落在曹吉祥那张瞬间失去血色、冷汗淋漓的脸上。
      “不……不可能!”曹吉祥失声尖叫,声音尖锐得刺破雪幕,“咱家手中的才是陛下亲授的密旨!张辅,你……你竟敢伪造圣旨?!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色厉内荏,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但颤抖的手指和慌乱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他身后的东厂番子们也面面相觑,气势瞬间萎靡,被张辅带来的如狼似虎的禁军团团围住,刀剑出鞘的寒光映着雪色,令人胆寒。
      张辅须发戟张,怒目圆睁,手中金锏遥指曹吉祥,声若雷霆:“曹吉祥!尔一介阉奴,竟敢构陷国之柱石,假传圣意,祸乱朝纲!老夫手中圣旨,乃陛下于乾清宫亲笔所书,内阁用印,程序完备!尔手中所谓‘密旨’,来历不明,印鉴模糊,分明是尔欺君罔上、私自炮制的伪诏!尔还有何话说?!”
      他声震四野,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尽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威势。作为靖难元勋,手持先帝御赐金锏,他有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
      曹吉祥被这气势彻底压倒,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他求助般地看向四周,却发现那些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的“萧府仆役”(厂卫眼线)此刻都低眉顺眼,如同泥塑木雕,显然早已被张辅控制或震慑。他这才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陛下……陛下根本从未真正信任过他!所谓的“密旨拿人”,或许本就是陛下对他的一次试探,或者……是借刀杀人之计!
      “咱家……咱家要面见陛下!面见陛下!”曹吉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声力竭地喊道。
      “面圣?”张辅冷笑,“自然会让你面圣!不过,是去诏狱里等着三司会审吧!来人!将曹吉祥及其党羽,给老夫拿下!押送诏狱,严加看管!”
      “诺!”禁军士兵齐声应和,声震屋瓦,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去,将已然失魂落魄的曹吉祥及其麾下番子尽数缴械,捆缚起来。曹吉祥兀自挣扎叫骂,却被一名禁军百户用刀鞘狠狠砸在嘴上,顿时鲜血直流,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就以这样一种更加突兀的方式暂时化解。
      庭院中很快被清理干净,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尚未完全覆盖的血迹,昭示着方才的惊心动魄。禁军士兵接管了听雪轩内外的防务,那些厂卫眼线被尽数带走。雪花依旧飘洒,将一切痕迹慢慢掩盖,却掩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与诡谲。
      张辅这才收起金锏和圣旨,大步走到廊下,看着并肩而立的萧绝与谢清流。他的目光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沉声道:“二位受惊了。”
      萧绝松开谢清流的手,抱拳行礼,神色平静:“多谢国公爷及时相救。”他后背的伤口因方才的打斗已然崩裂,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墨色长衫,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谢清流也躬身道谢,脸色比雪还白,既是伤势未愈,也是心绪未平。
      张辅摆了摆手,叹道:“不必多礼。陛下早已察觉曹吉祥此獠包藏祸心,与叛党暗通款曲,只是苦无实证。此次假借二位之事引蛇出洞,方能将其一举擒获。让二位涉险,实乃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海涵。”
      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将方才那场真假圣旨的惊魂,归结为皇帝清除权阉的计策。然而,萧绝和谢清流心中都清楚,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曹吉祥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拿着“伪诏”前来拿人,背后若没有更高层的默许甚至指使,绝无可能。陛下此举,一石二鸟,既除掉了可能尾大不掉的阉党,也再次敲打了他们这两个“功臣”,尤其是身份敏感的萧绝。
      “国公爷言重了,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萧绝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
      张辅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有口谕,曹吉祥既已伏法,二位可安心在府中养伤。一应供给,皆由宫中直接负责,绝无人再敢打扰。待伤势痊愈,陛下自有封赏。”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陛下还让老夫转告萧指挥使一句话——‘往事已矣,来日可追,望卿好自为之’。”
      往事已矣,来日可追?这是在暗示不再追究他前朝皇子的身份?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
      萧绝瞳孔微缩,躬身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张辅点了点头:“如此,老夫便先行回宫复命了。二位保重。”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之声渐行渐远。
      听雪轩再次恢复了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虽然曹吉祥这个明面上的威胁被拔除,厂卫眼线也被清理,但换上了皇帝的亲军把守,这监视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名正言顺,密不透风。
      萧绝站立片刻,忽然身体一晃,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萧绝!”谢清流急忙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凉,这才发现他后背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大半,“你的伤!”
      “无妨……只是牵动了旧伤。”萧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声张,在谢清流的搀扶下,缓缓走回內间。
      重新褪下衣衫,背部的伤口果然崩裂,皮肉外翻,鲜血淋漓,比之前更加狰狞。谢清流看得心头揪紧,眼眶发热。他立刻唤来守在院外的禁军士兵,要求请太医。
      这一次,来的不再是王太医,而是一位更年轻、神色更谨慎的太医,显然是张辅特意安排的人。他为萧绝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麻利,却始终一言不发,完成后便躬身退去,如同完成一件无关紧要的任务。
      汤药很快送来。萧绝服下后,便盘膝坐在榻上,闭目调息,试图压制伤势,恢复内力。谢清流守在一旁,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紧抿的薄唇,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在这皇权笼罩的牢笼里,他们如同砧板上的鱼肉,生死荣辱,皆系于那位深居宫中的帝王一念之间。
      夜色再次降临,雪却渐渐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缝隙,洒在银装素裹的庭院,反射出清冷的光辉。
      萧绝调息完毕,脸色稍微好转了些。他睁开眼,看到谢清流依旧坐在床边脚踏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却眼神空洞,显然心神不宁。
      “去休息吧,我没事了。”萧绝开口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谢清流抬起头,看着他,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却化不开那眉宇间的沉郁。“萧绝,”他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他……真的会放过你吗?”
      那句“往事已矣”,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随时可以收回的恩典。
      萧绝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轮冷月,缓缓道:“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他不会杀我,至少现在不会。我活着,并且在他掌控之中,比一具尸体更有价值。”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更何况,建文遗诏和那封休书,他一日未得到,便一日不会安心。”
      谢清流心中一沉。果然,那两样东西才是他们真正的护身符,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那东西……安全吗?”他压低声音问道。
      萧绝微微颔首:“除非我死,否则无人能找到。”他的语气带着绝对的自信。
      谢清流稍微安心,但随即又涌起更大的忧虑。这意味着,萧绝的性命,与那两样东西彻底绑在了一起。陛下若想得到东西,就必须保证萧绝活着,但一旦东西到手……
      他不敢再想下去。
      “清流,”萧绝忽然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若有机会……你当自行离去。远离京城,远离这是非之地。”
      谢清流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你又想让我独自离开?萧绝,在你心中,我谢清流便是那贪生怕死、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小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绝想要解释。
      “那是什么意思?!”谢清流打断他,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地底之下,瀑布潭边,黑风寨中,哪一次不是生死与共?既然当初选择了与你同行,我便从未想过独自偷生!你以为你让我走,便是为我好吗?那只会让我生不如死!”
      他情绪激动,胸口的旧伤被牵动,一阵剧烈咳嗽,脸色涨红。
      萧绝心中一痛,急忙起身扶住他,为他拍背顺气,语气带着罕见的慌乱:“别激动!你的伤……是我失言了。”
      谢清流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和有力的心跳,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萧绝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总是冷冽此刻却盛满担忧与无奈的眼睛,一股冲动涌上心头。
      “萧绝,”他声音哽咽,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
      就在他即将脱口而出那些深埋心底、悖于伦常的话语时,萧绝却猛地用手指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
      动作很轻,带着一丝微凉,却如同定身咒般,让谢清流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萧绝深深地看着他,眸中翻涌着剧烈而复杂的情愫,有感动,有痛楚,有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温柔。
      “别说……”萧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承受的沉重,“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无法回头……你我身处漩涡,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何尝不明白谢清流的心意?从地底黑暗中那个下意识的拥抱,从瀑布潭边舍命相护,从一次次生死关头的毫不犹豫,他早已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超越一切的情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那颗冷硬了二十多年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清雅执拗、外柔内刚的人彻底占据。
      可是,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让他涉险。他的身份是原罪,他的前路是悬崖。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一旦挑明,只会成为敌人攻击的软肋,成为催命的符咒。他宁愿将这份情愫死死压在心底,用冷漠和疏离来保护他,也不愿看到他因为自己而受到丝毫伤害。
      谢清流读懂了他眼中的千言万语,那按在唇上的手指,冰凉却滚烫,仿佛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明白了萧绝的顾虑,明白了那沉默背后的守护。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委屈,而是心疼与酸涩。
      他缓缓抬起手,覆盖在萧绝按在他唇上的手背上,用力握住,然后轻轻拉下。
      他没有再试图说什么,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澈而坚定的眸子,深深地望进萧绝的眼底。
      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绝看着他眼中的决绝与毫不退缩,心中那座冰封的堤坝,仿佛在瞬间被汹涌的情感冲开了一道裂痕。他猛地收紧手臂,将谢清流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揉碎在自己胸膛。
      这是一个迟来的、却更加汹涌澎湃的拥抱。没有言语,只有彼此剧烈的心跳、灼热的呼吸和无声流淌的泪水。所有的压抑、恐惧、挣扎、爱恋,都在这个拥抱中宣泄、交融。
      窗外,月光清冷,雪色寂寥。听雪轩内,烛火摇曳,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紧相拥,在绝境中汲取着彼此唯一的温暖与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萧绝才缓缓松开手臂,但依旧握着谢清流的手。他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睡吧。”他低声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我守着你。”
      谢清流点了点头,顺从地躺回外间的暖榻上。萧绝则坐在榻边的椅子上,如同最忠诚的守卫。
      或许是因为情绪的大起大落,或许是因为伤势未愈,谢清流很快便沉沉睡去,呼吸平稳,眉宇间那连日来的忧惧似乎也淡去了几分。
      萧绝看着他恬静的睡颜,久久不曾移开目光。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萧绝伸出手,极轻地拂开他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指尖流连在那细腻的皮肤上,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痛楚。
      他知道,前方的路依旧黑暗,杀机四伏。皇帝的“恩典”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朝堂的波诡云谲不会因曹吉祥的倒台而平息。他的身份,他与谢清流之间这不容于世的感情,都是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
      但是,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心中那沉寂多年的、名为“守护”的意志,从未如此刻般坚定。
      无论未来是封侯拜相,还是刀山火海,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护他周全。
      这世间,唯有他,重过他的性命,重过那虚无缥缈的复国执念,重过这万里如画江山。
      萧绝缓缓握紧了拳,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雪刃般锐利的光芒。
      既然无法逃离这漩涡,那便在这漩涡中心,杀出一条血路!
      为了他,也为了他们那渺茫却不容玷污的未来。
      夜,还很长。但黎明,终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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