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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蒙尘(上)
八年前。
唐门,海棠院。
“好热啊……”
“好痛,好痛啊……”
断断续续的呻吟从屋内传出,让等候在屋外的所有人都脸色难看。
屋内的床榻上,只见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浑身湿透,额发黏在惨白的小脸上。她唇色泛青,纤细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细碎的呜咽从齿缝间溢出,房门被推开的瞬间,连带着灌入的微风都让她惊悸般瑟缩了一下。
坐在床边的唐天枢额上冷汗涔涔,与床榻上小姑娘不停在冒热汗不同,他手摸到亦瑶脉门的那一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如坠冰窖。
“老太爷……”他转头看向进屋的老人。
唐老太爷强压下翻涌的怒火,拍了拍唐天枢的肩膀,唐天枢起身让开位置。唐老太爷坐在床边,右手扣住孙女的脉门,精纯绵长的内力如春溪般缓缓渡入。
“瑶儿,知道我是谁吗?”唐老太爷哑声问。
床榻上的人感受到心口那股灼烧般的痛楚渐渐平息,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她睁开眼睛偏头看向坐在床榻边的人。
老人立即调整了坐姿,将惯常的威严尽数收敛,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嘴角努力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爷爷。”唐亦瑶全身都动弹不得,连思绪都像蒙着层薄雾,可这一声努力压抑痛苦的声音,却让她心头一热,她眨了眨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眼前的老人慈眉善目,长相与她有三分相像,让她反应过来这是谁。
若论血缘关系,眼前的老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唐老太爷听到这声“爷爷”,低低应了一声。
“好痛。”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让这位执掌唐门近二十年,历经无数风浪的老人瞬间老泪纵横。
“老太爷。”唐天枢站在一旁,面有不忍。
唐老太爷抹了把泪,左手拿过小几上浸湿的软帕,轻轻地擦拭孙女汗湿的额角,动作温柔至极,一边擦一边温声开口:“瑶儿,你回家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不要怕,爷爷一定拼尽全力治好你。”
“好。”唐亦瑶勉力挤出一个笑容。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任性,若她不甩开两位叔叔,不偷偷溜出客栈,没有执意往皇城的方向跑,或许就遇不到那个如恶鬼一般的人。
可这一切,没有如果,她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
唐老太爷见状,一股柔和内力舒缓着孙女的痛苦,望着她渐渐闭上的眼睛,扭头给唐天枢使了个眼色,唐天枢会意,从屋外又喊进来一个人,来人坐在床边接替老太爷,右手握住了小姑娘的手腕。
屋外,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碎雪花。
锦城地处西南,四季如春,很少下雪,这场雪来得蹊跷,晶莹雪籽落在海棠枝头,恰似为归家的游子披上素缟。
唐老太爷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晶莹的雪花在他掌中化作一滴寒凉的水珠,他目光一沉。再一抬首时,磅礴杀意如实质般荡开,廊下悬挂的灯笼剧烈晃动,满地落梅无风自旋,站在院中的数十人齐刷刷垂首。
“老太爷,检查过了,亦瑶身上的伤……”有一黑衣男子这时站了出来,欲言又止,他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唐天枢。
唐天枢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在玉京城,住在吏部尚书陆斯年的府邸,负责教导亦瑶唐门的暗器和毒术,这次皇城事变,陆斯年夫妻二人想把女儿暂时送回唐门,不料半路就被人截杀,且亦瑶身世暴露,是冲着她唐门大小姐这个身份来的。
想到此处,他竟不敢再说下去。
“继续说。”唐老太爷沉声道。
“打在她手腕、脖颈和胸口处的是少林的大力金刚指,大力金刚指打断了亦瑶全身经脉,后背那一掌是火龙掌,掌劲灼热无比,现在这股内劲在她体内四处奔窜,顺着四肢百骸游走,会让她犹如置身烈火灼烧。”男子顿了一下,张了张嘴,仿佛不忍再说,可他看了眼四周所有人的脸色,又继续说了下去:“亦瑶的腿是被人用内力硬生生踩断的,至于心口那一拳——”
他闭了闭眼,在众人骤变的脸色中嘶声道:“是疾云拳,拳未到,气先行,虽然被八荒帖挡住一半拳风,可另一半拳风还是震断了亦瑶的心脉。”
所有人哗然,心脉若是断了,回天乏术,神仙难救。
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唐天枢终于开口,他跪下身,双眼通红,“当时我以金针封住她心脉要穴,所幸天权和天玑及时赶来,解决了那个人后,我们三人轮流用真气护着亦瑶的心脉。”说到此处,唐天枢转头:“对亦瑶下手之人的尸体,我们也带回来了。”
院中回廊下,白布覆盖的轮廓在飞雪中静默横陈。
“大力金刚指,火龙掌,疾云拳。”唐老太爷一字一顿,眸色迅速沉了下来,里面包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陆尧呢?”他又追问道。
若不是这个人带来消息,亦瑶又何至于要偷跑回皇城。
“陆尧先回皇城了。”唐天枢回道。
陆尧自是想跟着他们一起来唐门,可谁也拿不准唐老太爷的怒火会不会迁怒他,所以先回去报信才是上策。
“皇城里的事是真的吗?”唐老太爷目光锐利。
唐天枢扭头看向站在一旁负责掌管“罗网”的唐天权,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唐天权上前几步,躬身说道:“是真的,柱国大将军戚桓被指谋逆,满门抄斩,宸妃被打入冷宫,凤栖宫的所有宫人全部处死。”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所有试图求情的官员,不是被贬出京就是横死家中,而陆夫人她……”
“是自尽。”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这三个字犹如重锤,狠狠砸在唐老太爷心口,他身形一晃,踉跄后退,幸而被身后沉默如影的唐隐及时扶住。他回过神来,安抚地拍了拍唐隐的手,在心中叹了口气,记忆中那个温婉美丽的官家夫人,竟然会选择自尽,那个执棍立于庭前的女子身影倏然清晰。
还记得他去到陆府想看看孙女的时候,却被误以为是来抢孩子的那个女子,对着他这个人人闻风丧胆的江湖人士,明明怕得指尖发颤,却还是提起院中的长棍就问他们来干什么,表明身份之后更是想把他们给赶出去。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他知道,肯定对他的孙女倾注了全部心血和爱。
胸腔里翻涌着难言的苦涩,不怪亦瑶会不顾一切地想要返回皇城,从这些年唐天枢的传信来看,戚桓疼爱她如珠如宝,宸妃将她捧若星辰,陆斯年夫妻二人亦是倾尽所有,将他的孙女养得明媚自信,张扬赤诚,是皇城里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那般明媚张扬的小姑娘。
却就这样,骤然跌落尘埃。
许久的沉默之后,唐老太爷才喃喃道:“呵,皇家……”
唐天权轻轻咳嗽一声,现在暂不是追究皇城里那些事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亦瑶的伤,现在门内所有高手轮流用真气护着她的心脉,可这毕竟是下下策,谁也不知道亦瑶什么时候就会坚持不住,若那口气散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让善于追踪的弟子去找药王和医仙这夫妻二人。”唐老太爷回过神来,沉声道:“召回门内所有医术顶尖的人,那些各地据点的高手,也都召回来。”
唐门以毒术和暗器称雄江湖,内房六门除识毒、制毒、用毒、解毒外,还有专门研究医道之人,这些人的医术或许不如药王谷,可要合力保住一个人的性命,再加上唐门的一些诡道秘法,应该不是难事。
“是。”唐天权领命而去。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适才进屋接替唐老太爷的人,瞧见跪在地上的唐天枢微微皱眉,上前两步低声道:“亦瑶情况不太好,让天枢进去再给她施一次针。”
唐老太爷一身杀气泄了下来,让周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他望着跪地不语的人,冷冷地说:“去吧。”
唐天枢站了起来,沉默推门而入。
唐老太爷摆了摆手,示意院中的其他人都各自退下,然后走向那具放在廊下的尸体,蹲下身掀开白布,捉住那人的手掌,仔细看去,片刻后,眼中凶光一闪。
三日之后,唐门所有医术顶尖的人齐聚海棠院,可是这些人给亦瑶把完脉之后却不停摇头。
一直守在床边的唐天枢急忙问:“罗药师,怎么了?”
被称作罗药师的人收回手,叹了口气:“天枢,你的医术在唐门能排前三,亦瑶的脉象难道你摸不准吗?你既然摸不准,那你问问他们。”
唐天枢又扭头看向围在床边的其他人,只见众人都紧蹙着眉头,面露难色,有人摇了摇头,看了眼似乎已经睡过去的小姑娘,压低声音,“天枢,亦瑶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任何外力,那股灼热内劲始终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你们的真气如泥牛入海,只能缓解她的痛苦,并不能化解。”
“办法呢?”唐天枢冷冷望着他们,不要说些废话。
没有人敢说自己有办法,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好半响,还是罗药师打破寂静,“心脉已断,准备后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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