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归宁宴结束回家。
　　回梁翰生、仲雯娟的家去单独坐一坐，他们要求的。
　　还是上次的书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仲雯娟出门时梳了个很紧的发髻，把她的眉毛和皮肤都拉得很紧。
　　可当她脱下高跟鞋，散下头发松松地盘起来。
　　她的脸立马和她的妆一样黯淡了，也松弛了。

　　她仰脸对着梁瀚生：“你说还是我说？”
　　梁瀚生今天难得没露出往常那副挺直腰板、仿佛准备指点江山的嘴脸。
　　反而不时敲着脖子，仿佛要大家知道他今天身体不舒服，多体谅他一点。

　　仲雯娟嗤笑一声：“事到如今，你当然没脸说。”
　　“鸿宝你知道吗？他早就知道了。”

　　梁鸿宝因为和朱施南早上收场不算愉快，还在情绪恍惚中。听到这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一想，倏然睁大眼睛。

　　仲雯娟对着她的眼睛说：“他晓得那小子是什么人生的。他这样的人也会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人家，要从儿子身上弥补，天大的笑话。”

　　“我当时就一直奇怪，势利眼也会变性，原来人家一早就查清了。旧情人的儿子，要补偿呢。”
　　梁瀚生难得这样的低姿态，任着仲雯娟说。只是低声辩驳了一句：“我以为他们是真谈恋爱。”

　　梁鸿宝脑子轰轰作响。
　　事情也没多久，为什么她觉得恍然隔世呢。
　　那个人名字，她现在光想一想，就几乎打个寒颤。

　　仲雯娟几乎是跳起来在说。
　　“真谈恋爱，你也不能把这样一个人往家里引啊。对外人有良心呢，对自己女儿没良心！”

　　梁鸿宝手脚麻木，只感觉脚趾头冰冷，仿佛浸在一盆冷水里。
　　她迟钝地说：“原来你们真的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以为寿宴后我们就干等着？你那么反常我们眼睛瞎了！那小子离开小阜前在电话里一字一句都吐得清楚。”

　　“你们没对他做什么吧。”
　　“我倒是想，你爸肯让吗？他觉得我们两个都是活该，我们一家子都是活该。好吧，就让他看看活该的下场。”

　　她突然转向梁鸿宝的肚子。她低下头盯着她肚子。
　　她的语气很平静，今天进入这扇门后她第一次这么平声静气地说话：“看看你外公，这就是你外公，是他害了你。记住他，下辈子投胎看到有这张脸的家庭，你都绕着走。”

　　梁鸿宝寒毛直竖，捂住肚子后退了整整一大步。
　　梁瀚生拉仲雯娟一下：“你疯了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仲雯娟甩开他的手，把掉落下来的一绺长发塞到耳朵后面。
　　她对着他摊开手：“好啊，你来说。你不是最会说冠冕堂皇的话吗？你来，说出朵花。”

　　梁鸿宝捂住自己的肚子，冷意从脚底漫到了心里，她已经猜到他们想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梁瀚生略带愧疚地说：“鸿宝，这孩子找个机会打掉，找个好点的借口。”

　　见她只是捂住肚子一动不动，他以为她听不懂。跟她解释道：“反正婚已经结了。梁家的面子算是保住了。找个朱家不留意的时间，我们来安排。到时候就说跌了一跤或者是孩子查出来有点问题……总有理由可以推的。”

　　她呆滞地张开嘴，下嘴唇歪斜地一咧。她早就猜到他们知道了，可她不知道他们连后路都帮她想好了。

　　“我不！”她背靠在墙上，很低又很慢地说了一遍。“我绝不！”

　　仲雯娟端详了一会她的表情，过来拉住她的手。梁鸿宝不愿意她碰，所以她只扯住梁鸿宝米色毛衣的一点袖口。
　　她个子比梁鸿宝高，低头跟她说话时像是在求她。

　　“我们在朱家面前做小伏低这么几个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都心里有愧。要不是施南这孩子见势不对，主动出来顶包。你这辈子就惨了，你就完了。你不能对不起人家。”

　　梁鸿宝眼前都是雾状的黑色，是她耷拉下一半的眼皮和睫毛。
　　“他已经答应帮我。”

　　“你们小孩子真是不知道这事的轻重。这是他答应就能好的。朱家的第一个长孙。朱敬雪和裴施骏的第一个孙子，你让他是个冒牌货。这以后是要结世仇的。”
　　“我不管。”

　　“你怎么说不通呢。你知不知道我们两个为了这件事几个月都没合上过眼睛，心都吊在喉咙口才等到这个婚结完。我们就怕中间出了点什么事！”
　　梁鸿宝脸上木木的，她像个木偶似地、呆板地一翕一合着嘴巴。

　　“怪不得你们分不开呢。”
　　“你在说什么啊。”

　　“你们两个真配，既可以一起商量好了闷在肚子里，也可以一起吐出来逼我。太配了，你们。”
　　“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仲雯娟哭了。

　　“别把责任都推我身上来，我承担我的后果，你们承担你们的。你们就跟之前一样闭紧了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你，你……”仲雯娟见她软硬不吃，气上来了，忍不住拉着她毛衣袖口往她胳膊上打了两记。

　　梁瀚生过来拦了一拦。
　　“轻点轻点，声音小声点。这有半点家的样子吗？”

　　“早就没有家啦。你第一次在外面搞女人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没有家了。”仲雯娟对着他阴着脸笑。
　　“说正事，又扯到我头上来。”

　　“我本来是在说正事，你非要扯什么家不家。好，你来说你来劝。”
　　梁翰生板起脸孔，好像对这屋子里一切都忍不下去了，把门一开一甩。留下一句：“我不管了，由你们闹去吧。”

　　仲雯娟犹对着门一副狰狞的面孔，等门一合上，她面容渐渐僵了，然后散了，她回过头来坐在地上。
　　她的长裙子散着很不雅观。她总是这样，和鸿宝很不一样，穿修身的裙子，化艳丽的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用来弥补那些生命中灰暗的时刻。

　　她坐在地上，而鸿宝蹲不下去。
　　一母一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从来不同步，从来不理解。

　　鸿宝唯一做的就是用脚把她的裙子踢踢好。
　　“鸿宝啊，”她迟钝地说，“别走妈妈的老路。以后啊，我愿意在朱敬雪面前低她一头。只要你过得好。施南这个孩子，经过这个事我们才看出来了。你以后要对他好。可你们这个头不能开错了啊。”

　　“我们不找他，只找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这件事不能他来提。可哪一个男人愿意养一个别人的孩子呢。你们要过得好，这个孩子必须不能留。你懂不懂？”

　　她固执而呆板地摇头。
　　仲雯娟眼妆花了，用溶了黑眼线的眼睛看着她：“鸿宝，听话。”

　　“我不要跟他过得好，我要这个孩子。”
　　她开始捶脚下的地板，“你怎么好赖话都不听呢。”

　　又来了，又到这样的时候了，六月正午的烈日已经过去四个月，舞狮子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七十四天。仲雯娟还是仲雯娟，还是那个逼着，逼着她走逼着她骂，她既不忍心又恶心至极的母亲。

　　那句话又冲到喉咙口来了，没有黄嫂在，也没有朱施南在，没有人拍拍她的手，也没有人抱她在怀里。
　　所以她说了：“如果这个孩子不在，我也不在。”

　　仲雯娟抬起了眼睛，她的眼睛染上了一层薄红，被周围融化的墨黑眼线衬得特别明显。红得犹如她唇上的艳丽的口红，红得犹如牙龈咬出的血。

　　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我怕你？我怕你啊。你总是这一招，你们兄妹俩都是这一招。好像就你们不怕死，我怕。你们不要命，我要命！”

　　“我是太惜命了。”
　　她拉开窗户，风烈烈地吹进来，深褐色的西洋木百叶窗帘哐当哐当地发出响声。

　　“那就都不活了。”她光脚站上窗边宽大的窗台。夕阳正照到她脚边。
　　宝蓝的指甲在丝袜里艳艳生辉，而她腿后有一条脱掉的线头。

　　“让梁瀚生看看，你今天不答应，我们就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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