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涧颂

　　这一次，秦知颂的表现似乎比上次宫门跪求时要“理智”了许多。
　　他依旧是早出晚归，眉头紧锁，时常对着公文发呆，或是与一些来去匆匆、面色凝重的友人低声密谈，显然仍在为靖安侯府的事情暗中奔走打探。但至少，他没有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出格之举，没有将自己和国公府再次置于风口浪尖。
　　白溪涧冷眼瞧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他要为旧情人奔波，那是他的事，只要不牵连到她与孩子，她便懒得多管。况且，眼下她有一件更让她挂心的事。
　　因着身子越发沉重，太医嘱咐要多走动利于生产。她便以此为借口，越发频繁地去府中各处“散步”。后来，她甚至嫌丫鬟婆子们跟着碍事，拘束了她，便常常打发她们远远跟着，或是干脆让她们在院外等候，自已一人慢慢溜达，乐得清静自在。
　　而她最常去的，便是外院那处设有家塾的院落附近。
　　她总是寻一个廊柱或树荫的阴影处，悄然站着，远远听着里面传来的清朗授课声。
　　顾云樵的声音与秦知颂的沉闷截然不同。他的嗓音清润温和，语调不急不缓，如同溪流潺潺，讲述经义时条理清晰，穿插典故时又生动有趣。即便隔着一段距离，白溪涧也能听得入神。下面的秦珂和秦媛更是听得津津有味，时常能看到秦珂恍然大悟地点头，或是秦媛被有趣的故事逗得掩嘴偷笑。
　　白溪涧听得入了迷，有时一站便是小半个时辰，浑然忘了时间。她甚至为了多听一会儿，一天最多能“路过”那院子十几次。
　　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知，她那日渐明显的孕肚，以及频繁出现在固定地点的身影，早已落入了顾云樵的眼中。
　　顾云樵何等敏锐之人？头两日或许未曾留意，但次数多了，哪能发现不了廊下阴影里那位特殊的“听众”？
　　那是一位面容清秀白皙的年轻妇人，眉眼间带着一种天然的柔和温婉，即便怀着身孕，也如同夏日池塘里一支亭亭玉立的荷，自有风致。观其衣着气度，以及府中下人对她的恭敬态度，不难猜出这便是近来府中备受重视、有孕在身的四奶奶。
　　顾云樵心中了然，却并未点破，也未有任何表示。他性情疏淡，对于好学之人天然存有一分好感，无论男女。这位四奶奶愿意躲在远处听他讲课，想必是真心向学，他心中倒是生出几分欣赏。
　　但这欣赏也仅止于此，于他而言，这不过是国公府内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他依旧每日专心授课，只当作从未看见那道悄然伫立的身影。
　　直到这一日。
　　顾云樵正讲到《诗经》中“蒹葭”一篇，阐述其中求而不得、朦胧优美的意境。他声音温和，将诗中那缥缈的意境描绘得引人入胜。
　　白溪涧听得专注，完全沉浸在那美妙的词句和讲解中，下意识地跟着低声默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声音极轻，几乎只是气流般的呢喃。
　　然而，课堂恰好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间隙。
　　顾云樵的声音停下，院内一时寂静。
　　她那细微的、却清晰无比的跟读声，便在这寂静中，异常突兀地飘了进去。
　　正低头写字的秦珂和晃着脚丫的秦媛同时疑惑地抬起头，循声望向窗外的廊下阴影。
　　白溪涧瞬间僵住，脸“唰”地一下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云樵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方向。
　　他没有出声呵斥，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恼怒的神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阴影，看着那个因为被发现而手足无措、脸颊绯红的年轻孕妇。
　　片刻的沉默后，他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淡如云，却瞬间化解了空气中的尴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从容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前的书本，温声道：“我们继续。”
　　仿佛刚才那一声小小的插曲，只是秋风拂过廊下，带来了一片落叶的轻响。
　　白溪涧捂着发烫的脸颊，心脏砰砰直跳，再也不敢多待一秒，几乎是落荒而逃。
　　而书房内，朗朗的读书声再次响起，依旧那般平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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