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颗苹果

　　沈乔壹不想在商承修面前泄露自己的身体状态，于是强忍着喝了半碗，可他还是吐了。

　　卫生间的厕所是他这几个月来最熟悉的地方。他从小就很讨厌受凉，每次宋品兰都会把他抱在厕所边，按着他的食管催吐，她说吐过就不会难受了。

　　沈乔壹挣扎着不要，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可宋品兰和沈华峰从来不会理会他的眼泪与抵抗，更不会带他去挂水，只一味地把他按在厕所边催吐，边催边责怪他晚上踢被子，不把家长的话放在心上。

　　小时候的沈乔壹害怕这种感觉，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就像变了一个人，无视他的所有请求。他宁愿去扎针的，因为呕吐的窒息感与持续时间令他遍体生寒。

　　沈乔壹扒着马桶边沿，因为胃里不断上涌的气体而导致脖子前倾，像一只行为怪异、躯体变异的鸵鸟。绝望与无助席卷重来，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那股与幼年相似的窒息感再度袭来，沈乔壹捂着脖颈和心口，将早餐喝的粥全吐了出来。

　　一波呕吐将他折磨得精神错乱，神经衰弱，长到肩膀的头发软软地贴在出汗的面颊上，沈乔壹维持着刚才的动作，静静地等待胃里第二波的翻滚。

　　一般来说，是有三次的，偶而会吐四次。

　　等了很久，等到食管被反噬得麻木，沈乔壹接受了胃施舍的一点好处。口腔里的酸味让他很不好受，他把污秽冲掉，接了清水漱口，又刷了一遍牙才将锁住的门打开。

　　在他打开门的一瞬间，商承修伸手抱住了他。

　　商承修什么都不说，只一味地流泪。

　　“商承修，我已经不害怕了。”沈乔壹安慰他。

　　相比无常的折磨，他更害怕商承修的衰老。

　　他希望商承修长命百岁，尽管这是幼稚的许愿，可看到商承修长出来的的白头发，沈乔壹还是受不了。

　　因为他的离开，他祈望变好的人一直在衰落。

　　“我会努力留在你身边，商承修，对不起，我很懦弱，对不起……”

　　商承修把湿透的脸埋在他的颈窝，贪恋地蹭着，疼到失语。

　　中午，沈乔壹依旧不吃什么东西，但是他还是很开心地去菜市场买了好多东西回来，给商承修做午饭。

　　“商承修，我很久没有给你做饭了，如果不好吃你也要说好吃。”沈乔壹边整理食材边说。

　　商承修从后面抱住他，看着他手中的番茄，眼圈倏然红了：“我想吃番茄炒鸡蛋。”

　　“番茄……炒鸡蛋……”沈乔壹楞楞地重复，“商承修，我是不是给你做过这道菜？但是，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为什么记不起来呢？”

　　商承修从身后吻他，声音听起来太正常了：“是很久了，所以想尝一尝你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正常到有些怪。

　　沈乔壹呆呆地摇了摇头，“应该没有退步吧。”

　　“你不要抱着我了，影响我的发挥，去沙发上坐着吧。”沈乔壹催促道。

　　商承修松开他：“好。”

　　他退到客厅，看着厨房里为他忙碌的单薄身影，心脏传来难以承受的钝痛，让他清醒，让他混沌。

　　十年前，沈乔壹也是这样，把他赶出厨房，一个人在厨房里熟练地备菜、烹饪。也像今天一样穿着宽松的针织毛衣，围着围裙，像一只忙中作乐的小企鹅。只是头发没有现在长，身体没有现在瘦弱。

　　当然，商承修觉得那时的沈乔壹也很瘦。

　　后来，这个家伙就把他忘了。

　　忘了这么多年，刚才忽然说想起给自己做过番茄炒蛋。

　　怎么办，乔壹，我该怎么让你面对这恍如隔世的一切。

　　番茄炒蛋很快就做好了，沈乔壹还给商承修炒了莴笋牛肉和小青菜。

　　沈乔壹只盛了商承修一个碗。

　　他则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商承修吃饭。

　　要在平时，他不吃饭商承修一定要叫他的全名了。可现在没有，沈乔壹却一点都不感到窃喜。

　　商承修夹了一块鸡蛋，味道是记忆的开瓶器，只需要轻轻一掀，陈旧的腐败气味便从四面八方溢出，妄图通过现实侵蚀那段美好的时光。

　　“商承修，不要哭了。”沈乔壹从对面坐到他的身边。

　　商承修眼里盛满了泪，他转过脸，眼泪瞬间滑落。沈乔壹双手捧住他的脸，追悔莫及：“对不起。”

　　“乔壹，”商承修靠在他的肩头，“和我在一起，你感到负债累累吗。”

　　沈乔壹抚摸他的后背。

　　“可你不会照顾好自己。”商承修说。

　　“我们结婚吧，去瑞士，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沈乔壹蓄着泪：“但是，但是你的爸爸妈妈……”

　　“我应该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了你，而不是永远活在失去父母的痛苦当中。我爱他们，我也爱你，这是不冲突的。”

　　沈乔壹无法控制地扣着手指：“如果我好不了呢？我每天都会吐，晚上睡不着，也会耽误你的睡眠，我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会伤害到你，你可能要一辈子照顾我，这样你也愿意吗？”

　　商承修笑着流泪：“这么好啊……”

　　沈乔壹搭筑许久的心理防线一刹那倾塌，泪如泉涌，撞进商承修的怀里，放声大哭。

　　夜晚，深空白月，商承修把窗户关紧，搂着沈乔壹窝在被窝里看电影。

　　“我看不懂。”沈乔壹说。

　　“我也看不懂。”商承修把玩他的手指。

　　“骗人。”

　　商承修失笑，他好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

　　看完一部电影，沈乔壹兴致缺缺，窝在商承修的怀里懵懵地发呆。

　　商承修把他捞起来，被子压在下巴上，只露出脸：“明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里？”

　　商承修含笑地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了解这里吗？”

　　“讨厌。烦人。”沈乔壹闷进被子里。

　　商承修就这么抱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到天明也没有想到去哪里玩。

　　商承修见沈乔壹一夜没合眼，担心他没有精力出去，便开始尝试哄他睡觉。可他不知道沈乔壹试过多少种让自己睡觉的方法，最后都没有用，并不是爱就能让他睡着的。

　　爱也有无疾而终。

　　阳光升起，在房间隔着透透一层窗帘看得格外清楚。商承修低头吻了一下沈乔壹的额头，轻声细语地附在他耳边：“睡吧，我就在外面。”

　　沈乔壹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听不到，没有回应他。

　　商承修打开门，出去了。

　　他站在阳台，长身玉立，体格健硕，却明显比一年前消瘦不少。他给泊湾和苏凭川那边打了一个电话，又联系了国内最好的心理医生和营养专家，这才回到卧室。

　　沈乔壹已经醒了，见到他，眼圈一下红了。

　　商承修快步走过去，把他搂进怀里安抚。

　　“我好想你。”

　　沈乔壹已经神志不清了，短暂地出现记忆错乱。商承修担心症状持续对他造成的危害，当机立断带沈乔壹回了沃城。

　　下了飞机，沈乔壹还是有些懵，直到望见不远处的一行人。

　　沈墨扬、苏凭川、沈骁台、温锦……和孟叔、唐阿姨。

　　“乔壹……”唐阿姨红着眼跑到他面前，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捂着嘴哭个不停。

　　孟叔不忍看下去，将脸转向一遍。

　　“乔壹，辛苦了。”苏凭川说。

　　沈乔壹看着他，慢半拍的流出眼泪，他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就连眼前的人也不记得叫什么名字。

　　他认识哥哥的，于是站到沈墨扬面前：“哥。”

　　沈墨扬的眼圈红肿，明显哭过，笑却像刀子一样飞来：“学会离家出走了，不错，有长进。”

　　沈乔壹低下头。

　　沈墨扬披着倦容，看了一眼商承修，微微点了下头，转开上了车扬长而去。

　　在场的人都无法劝阻，无论站在谁的角度上，都是一场难解的心理战。

　　“商承修，”沈乔壹似乎并没有很伤心，挽住了商承修的手臂，头靠在上面：“我有点困。”

　　沈骁台欲言又止，温锦在背后拉了拉他的衣摆，对他摇了摇头。

　　商承修把他脖子上的围巾围好，牵着他上了车。唐阿姨和孟叔跟在后面，上了他们后面的那辆车。

　　“我真没想到，乔壹他会……”沈骁台看着商承修身边那道瘦削的身影，不忍直视。

　　“没什么是比亲人亲手抛下的难题更让人为难了。”苏凭川缓缓吐出一口气。

　　“叶先生也好，沈先生也罢，最直接的受害者，是老板和乔壹。”温锦生冷地道。

　　“是啊，八个人，最直观的受害者就是他们了。”沈骁台垂头嗤笑一声，“真是buff叠满。”

　　上了车，商承修把车内温度调高，将沈乔壹抱在怀里哄睡，沈乔壹安静了一会儿，说：“我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商承修鼻酸：“他说他有些忙，等忙完了就来看你了。”

　　“嗯……为什么只有哥哥来了，爸爸和妈妈呢？”

　　商承修抚摸他后背的手顿住，无助地僵持。

　　“他们去旅游了吧，我回国的时候他们就在旅游，我也没怪他们为什么没来。”沈乔壹絮絮道。

　　“商承修，我好像忘了很多东西，可是我都想不起来了。商承修，你不要怪我，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

　　商承修神色恢复如常，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睡吧。”

　　然而沈乔壹意识里觉得这个潮湿的吻意味着离别。

　　苏凭川发来信息：[医生已经在泊湾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带乔壹去国外治疗。医生我已经联系好了，去之前记得通知我们一声。]

　　[凭川，谢谢。一个月之后，我会带他出国治疗。]

　　[保持联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