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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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容


      晚饭饭桌上,惠珠向田玫解释,那是敏生婆婆,村里的老人。她的母亲,母亲的母亲,一条脐带接一条脐带,从女人肚皮里那个狭小致密的宫/腔内爬出另一个女人,父系不详,祖祖辈辈都住在清师村。

      是敏生婆婆告诉她石榴树的传说。因此极有可能,她们本就是石榴树的血脉。

      田玫时不时应一句,示意自己有在听。桌上的菜很简单,炒青菜、炒胡萝卜,一小碟肉,一人一碗饭。老房子里的酱料早就不能用了,惠珠出门买了新的油盐味精,草草准备一顿,对付着过。

      惠珠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她还是说:“要不你走吧,不然警察来了,你要怎么解释?”

      田玫重重搁下碗筷,冷着脸说:“随便他们怎么看!大不了说我是神经病,反正我确实算是!每天做噩梦,又冷又痛,流汗流得快流死,我都要死了,我管他们怎么说!”

      惠珠不再说话。沉默地吃完一顿饭,惠珠收拾了碗筷。

      来到清师村的第一天,四日倒计时的第一天,田玫与惠珠最终只收拾出来一间卧室,她们须得睡在一起。

      老屋院中种了一棵木瓜树,它生得奇高,远超过了人类对这个物种的观测可能,它的枝叶紧挨着二楼的窗户。枝繁叶茂,硕果累累,肿大如瘤的青皮果子上窄下宽,酷似母亲的乳/房。它是一个哺育了千万代子孙的庞然巨女,可怖的怪物。

      枝叶与果挤压着玻璃窗,仿佛它就是那样一个母亲,天职是奉献,不奉献就要死,日复一日饥渴与诞育,生不出来也要迫切地去寻找,好让婴孩抱住果实吮吸乳/汁,消磨它的身躯,损耗它的健康寿命。

      田玫躺在带有霉味的床榻上,转过头,是渴望哺育她的树母。乡村夜很静,草叶中低伏的虫都在露中冻结,无声无息。它没有空调,只有竹席,这席子闻起来像刚从河底捞起,带着腥冷的潮气,丝丝寒意顺着毛孔游入骨缝,与田玫的身躯深切缠绵。

      冷,太冷了。这是八月的夏夜。她冷得快死了。牙齿打颤,骨骼松动,皮肉哆嗦着,伸手一摸就拔下皮捋下肉来,手指钻着黏腻的冷肉往里扣,就是冰块似的骨头。田玫强令自己闭上眼,把薄被单压在身下,卷过另一侧,草草准备入睡。

      身侧传来了呼吸声。是惠珠。她已经睡着了。那么坦然,无知无觉,轻松平静。田玫一时怀疑,自己才是杀了人逃亡的,她又想起,惠珠是杀了人的。那个未知死者被她冷静地拖进卫生间,泡在冷水浴缸里,自己不忙不慌地准备好行囊回老家。

      她全程温和,静到极致,这样的女人一定是高功能反社会人格。

      自己能睡吗?惠珠会不会趁她睡着,半夜将她掐死在梦中灭口?或者用刀、枕头,甚至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壁上撞。惠珠一定用力极了,而她很有力气,会把自己撞得头脑发昏,疼得眼冒金星,颅骨尚未破损脑花就被摇晃均匀了。

      说不定,惠珠还会摆正她的尸体,像吃猴脑一样撬开她的颅骨,揭开那块小盖,里头是肉粉色的柔软组织,带着血丝、有些白,有些黄,像一颗烂掉的石榴。惠珠会舀起热油,往里浇,脑花便噼里啪啦地变质,油星四溅,油花沾染惠珠的手,她会优雅地擦去它。

      惠珠。惠珠。田玫默念着她的名字,愤怒不已。她睡不着,又冷又困倦,偏偏睡不着,有人在睡眠这条路上拽着她,每当她要往沉眠走去时就发力猛拽,将她飘逸的灵魂揉回肉身,让它痛苦伸展着再去契合身体。

      冷,更多的是冷。田玫请愿睡去,然后做噩梦,她也不要再冷下去了。薄被不管用,它不知何时变得潮湿沉重,田玫只觉自己盖了条冬河在身上。河潮怒吼着,卷起木屑、苔藓皮、未消解的动物尸体碎片……将她冲刷上岸。

      田玫下意识伸手,去拽身侧的被子。踢开浸了水似的潮湿薄被,田玫下意识把带着灼热体温的新被往身上裹,温暖终于暂时驱散了寒冷,但温暖很快被她攫取殆尽。再伸手,再索取,她抓住了一片软腻热乎的皮肉。

      撕下那层皮,裹在自己身上。

      田玫颤抖地呼吸,呼出了整个南极的狂风。这股信风长久地吹拂,几乎让田玫再次后悔。她不该来的,如果此时还在城里,她起码能开空调。田玫拽着温热皮肉,挺着上身往肉上贴,触到能够灼伤人的温暖。

      皮肤响起滋啦声,如被泼了热油进脑的猴,痛得田玫要躲。但一瞬的痛之后是暖,源源不断的暖意,仿佛抱住了一颗太阳。田玫渐渐停止了颤抖,把自己缩小,钻进温暖之中。痛苦与寒冷终于不再折磨她。

      冥冥之中,她的灵魂再次升离身躯,叫它好眠。临幸前,它听见一声叹息。眼皮微掀,揭出一缝黑白。是惠珠。惠珠抱着她,叹息,而后抱紧,似乎还在轻声哼歌。

      惠珠,惠珠!田玫窝在那层暖热的皮肉下,止不住地流泪。温暖把她从冷苦中拯救,这样温柔的举措仿佛田玫的母亲,母亲,只有母亲会这么轻柔地抱她,让她得以安息安眠。

      睡意铺天盖地,睡梦姗姗来迟。

      田玫又做了梦。这一次,她清晰地看见梦的内容。

      梦里有一个背对田玫的女人。女人和惠珠差不多高,却比她四肢余腴,肚腹余软,黑长发束系,垂在后背,泛着油光。长衣长裤,深色发白,浅色浮黄,都是长期穿洗的痕迹。

      女人在掰石榴。

      她拇指朝下,四指向上环扣石榴,双手抓住石榴,拇指发力,轻轻松松把石榴剥开,刺啦,仿佛在掰开她的颅骨,光滑的油膜,绵密的淡黄色果皮被扒开,像一块被掰裂洗碗棉。四指下压,优雅得像八位身躯优美的舞者,劈腿弯腰展示身躯,晶莹剔透的红石榴如玉一般,下雨似的往下掉。

      她仿佛拉开的女人的私/处,从子/宫中向阴/道挤出葡萄胎,又像从挤压一个性/病女人的身体,挤压疣/粒的潜伏生长时期,最后挤出皮肤,脱落皮肤。四溢汁水紫红单薄稀寡,是不健康的月经。

      女人缓缓垂手,慢慢回头。光影迷蒙,田玫就要看清那张脸了。

      她惊醒了。

      田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躯浴血般湿漉,她艰难地左右翻动身躯,啪,啪!一只无骨的蠕虫,在水坑中翻滚拍击水面。溅起的滴滴汗液落在脸上,田玫才意识到,她醒来了,在清师村,身边的惠珠。

      惠珠打开灯,一脸担忧:“小玫,你还好吗?”

      田玫愣怔在原处。她眼球偏移,看见了竹席上她的汗形。难以想象,一个人出了那么多汗还没有脱水而死。她是女人,就是水做的,自然有溢不完的泉。

      田玫伸手捂住脸,颤抖地喘息。她意识到,那就是困扰她多时的噩梦之一。她终于看清了它的一部分。那是什么?那算什么?那是谁?石榴女?石榴仔?石榴梦?困惑之后是后知后觉的恐惧。

      她意识到,那是噩梦,是恐惧。田玫无助地哭起来,号啕大哭。

      惠珠脸上担忧更甚,伸手揽住她,轻声哄道:“莫哭,莫哭,囝仔囝仔休通吼,虎猫在门口。唔唔睏,紧紧睏……虎猫咬肚脐,咬去恪咬来。囝仔囝仔怀通吼,乖乖睏,唔唔睏,一暝大一寸……”

      那是一首乡村的童谣,是母亲和奶奶哄孩子睡觉的歌。惠珠把她当成了小孩,受惊的恐惧的,无法安睡的小孩。

      田玫哭得厉害,泪水流淌下来,流成了海。窗外皎洁的月,身心浮在水上,一波推,一浪晃,她竟是念着她的怀抱的。泪水带着咸味,浸了满脸,透着这脆弱的软镜,田玫去看她。

      单有眼睛看不透,田玫伸手去撩惠珠的衣裳。她脸上挂着泪,观察着她的身躯,没有凸起的肚腹,没有坚硬丑陋的颗粒,平坦柔软的身躯。大腿上有生长纹,像潮汐树,手臂细小的绒毛,像一片生机郁郁的苔藓地。

      田玫把脸贴上惠珠的小腹,这儿的皮肉下是生命巢房,安全的终点。它是如此温暖,如此柔软,它又宽容之际,允许另一个生命延展十月。十月、十月、偏偏是十月。田玫已经十九岁了,她不可能回到母亲的腹中了。

      田玫又开始哭,伏在惠珠的小腹上落泪。她颤抖着哭嚎,她说:“你杀了我吧,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没有你,反正你已经是杀人犯了,再把我也杀死吧!如果把我生下来的是你就好了!”

      惠珠怜惜地抚摸着她汗湿的发,又去捏那张憔悴的脸。她只说:“睡吧,睡吧。”她又开始唱歌谣,唱道:“挨咯挨,猪槽驶过溪。溪也深,海也深,海底待观音。观音城,生狗仔国。生几只?生三只。寄谁卖?寄公仔卖。卖几钱?卖三仙钱。箩红米,搓红圆。食饱……”

      夜深,也长,歌流四野,啜泣不止。

      田玫再度蜷缩,依偎着惠珠,又要睡去。她预备进入梦乡,思绪闲来无事地清点起来。老屋一楼有观音,玉净瓶里盛雨露,二楼全是卧房,三楼的瓷砖白亮,老房四楼供着灶王爷,香案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她念着观音,念着灶王爷,香案上的香火,惠珠抱着她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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