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冢

　　永和十九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翰林院的青瓦覆了层薄白，像撒了层糖霜。我和安江逸被召至暖阁议事时，炭盆里银骨炭正烧得噼啪作响。

　　皇帝的脸色却比窗外天色还沉：“突厥遣使求和，你们怎么看？”

　　我与安江逸对视一眼。他率先开口：“狼子野心，恐是缓兵之计。”

　　“臣附议。”我补充道，“去岁大雪突厥牲畜冻死大半，此时求和必为筹粮过冬。若允其互市，实资敌也。”

　　皇帝颔首，却话锋一转：“安卿，你父亲上月递了折子，求朕给你指婚。”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安江逸跪下的动作带起微风：“臣，不愿娶。”

　　“哦？”皇帝声音听不出喜怒，“兵部尚书家的千金，配不上你安家？”

　　“臣心有所属。”他背脊挺得笔直，“此生非卿不娶。”

　　我跟着跪下：“臣亦如此。”

　　漫长的寂静里，只有炭火爆开的细响。皇帝忽然轻笑：“好个非卿不娶...抬起头来。”

　　龙案上摊着我们合写的奏折，朱批墨迹交错如棋局。皇帝指尖点着那些字迹：“这些日子，朕常想，为何你二人的折子总比旁人透彻。如今明白了——是心思都用在了一处。”

　　他忽然扔来一本奏疏：“看看吧。”

　　竟是御史弹劾我们“悖逆人伦，有辱官箴”的折子，写得极其难听。我手心渗出冷汗，却听皇帝道：“朕留中不发，你们可知为何？”

　　安江逸叩首：“陛下圣明。”

　　“圣明？”皇帝冷笑，“朕只是惜才！”他突然起身，“若要朕保你们，须得拿出真本事——开春互市谈判，你二人去谈。谈成了，朕有赏；谈砸了...”目光扫过我们，“正好外放历练。”

　　退出暖阁时，我踉跄了一下。安江逸及时扶住，低声问：“怕吗？”

　　“怕。”我实话实说，“但更怕辜负陛下这番心意。”

　　他笑起来，呵出的白气融进雪幕：“那便不负他。”

　　整个冬天我们都埋在故纸堆里。从历代和亲条约到边境贸易记录，甚至突厥王族的姻亲图谱。值房的灯总是亮到三更，有时困极了，便和衣趴在桌上小憩。

　　那次我醒来时，身上盖着他的貂裘。他正就着烛火校对文书，侧脸被光影勾勒得格外清晰。我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四更了。”他回头，眼下带着青黑，“吵醒你了？”

　　“梦到谈判席上被突厥人扔酒杯。”

　　他莞尔：“那我定扔回去。”说着递来温着的姜茶，“叔父托人捎来的冻米糖，吃吗？”

　　糖块在齿间碎裂的甜香里，窗外雪声簌簌。他忽然说：“等这事了了，我们去江南吧。听说西湖结冰时，能走冰上听雷。”

　　“那是断桥残雪...”

　　“都一样。”他声音渐低，“横竖和你一起。”

　　开春谈判设在鸿胪寺。突厥使者果然刁难，先是嫌茶具粗陋，又指责座次不尊。安江逸全程含笑，却寸步不让：“贵使若觉大周礼数不周，不妨回去重温贞观旧约——当年颉利可汗跳舞助兴时，用的可是破碗？”

　　使者脸色铁青。我适时接话：“当然，若今日能成两国之好，自有琉璃盏奉上。”

　　软硬兼施下，谈判竟顺利推进。最后关头，突厥人突然发难：“我们要十万石粮种！”

　　满场寂静。安江逸突然摔了茶盏——正是使者先前嫌弃的那只：“送客！”

　　使者愕然：“你...”

　　“突厥战马膝高七尺，食量是中原马两倍。十万石粮种喂马，不如直接开战！”他起身冷笑，“还是说，贵部其实缺人食？”

　　真相被戳破，使者反而软下来。最终签的条约里，粮种减至三万石，且换得突厥退出河西三百里。

　　签约那日，皇帝亲临。使者退下后，他忽然问：“当时摔杯，不怕真谈崩了？”

　　安江逸答：“臣算过他们存粮，撑不到牧草返青。”

　　“哦？如何算得？”

　　“晏兄查了边境互市记录，臣核了去岁突厥纳税牲畜数。”他侧身看我一眼，“冻死率是按太仆寺往年数据推算的。”

　　皇帝大笑：“好！朕许你们一个赏赐。”

　　我们同时跪倒：“求陛下赐婚！”

　　笑声戛然而止。皇帝盯着我们看了很久，久到香炉里檀香烧尽。

　　“安江逸，”天子声音沉下来，“你可知安家已有六人上书反对？”

　　“臣知。”

　　“晏瑜逢，你寒门出身，搏到今天不易。真要自毁前程？”

　　我叩首：“臣平生之志，不在青云路，只在同心人。”

　　暖阁窗纸透进的阳光里，尘埃飞舞如金粉。皇帝忽然叹气：“朕年轻时，也曾...”话没说完，猛一挥手，“准了！”

　　我们愣在原地。老太监笑着提醒：“还不谢恩？”

　　出宫时正是日落，整个皇城浸在蜜色光线里。他忽然拉住我袖角：“刚才怕吗？”

　　“怕。”我反手握住他手腕，“现在更怕——听说安家要打断你的腿？”

　　他大笑：“那得看他们追不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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