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妖奇谈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吞没于连绵的坊墙之后，暮鼓声自皇城方向层层递送而来，沉重而不容置疑，三百下鼓声敲定了长安夜的秩序。坊门闭，市肆歇，灯火渐稀，唯有巡街的金吾卫脚步声和武侯铺的更梆声，在空旷的街道上规律地回响，勾勒出宵禁之下长安肃穆而森严的轮廓。

　　客栈狭小的房间内，油灯如豆，将四条聚拢的人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小道士玄明、舞姬绯云、书生李淳、丫鬟坠儿——这因妖物而诡谲结缘的四人小队，正面临第一个切实的难题：如何在这铁律般的宵禁之下，前往可能藏有猲狚线索的礼部张侍郎府邸探查？

　　“宵禁之下，坊门紧闭，街衢禁行，一经发现，杖五十都是轻的！”李淳面带忧色，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更何况是擅闯朝廷大员的府邸，这……”
　　“书呆子就是胆小！”坠儿撇撇嘴，“坊墙那么高，金吾卫又不是处处都能盯死。再说，张府我熟得很！哪个角落有狗洞……呃，不是，哪个角落‘风光好’，我都知道！”她挺起小小的胸膛，颇为自豪。
　　绯云慵懒地倚在窗边，淡淡道：“金吾卫不难避开，麻烦的是各坊武侯和府邸自身的守夜人。张侍郎府上，想必也有几个护院。”她转头看向玄明，“小道士，你那除妖的急切，可能等不到天明？”
　　玄明神色凝重，缓缓摇头：“猖狷食人，每多一夜，便可能多一人遇害。且其巢穴若真在张府某处，白日阳气旺盛，妖气隐匿，反不易探查。唯有夜间，其妖氛最盛之时，方能寻踪辨迹。”
　　“那就是非去不可了。”绯云轻轻一笑，“我倒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什么法子？”坠儿迫不及待地问。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绯云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薄如柳叶的玉片，“我可于邻坊制造些小混乱，引开巡街金吾卫与武侯的注意。时间不长，但足够你们潜入。至于府内……”她看向坠儿，“就看你这‘家生子’的本事了。”
　　“包在我身上！”坠儿拍手，“我知道西角门附近有棵老槐树，枝叶伸进府里，最适合‘月下飞贼’了！”
　　李淳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即便潜入，府邸广阔，我们该如何寻找妖物踪迹？总不能一间间屋子搜过去吧？”
　　“贫道或有办法。”玄明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符纸，“我可绘制一张‘探灵符’，接近妖气源时便会自行灼烧示警。”
　　李淳沉吟道：“此计虽妙，然《唐律疏议》有云：夜入民宅，非奸即盗。吾等此行，恐与律法不合……”
　　坠儿瞪大眼睛：“李公子，您这时候还惦记《唐律》呢？那妖物吃人的时候，可没先查《大唐律》啊！”
　　玄明认真点头：“坠儿姑娘说得对。妖物不讲律法，我们也不必太过拘泥。”
　　绯云轻笑：“小道士倒是开窍了。”
　　子时正刻，万籁俱寂。

　　四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客栈，借助屋檐巷角的阴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游鱼，向着张侍郎府邸所在的坊区潜行。绯云对长安的巷道熟悉得惊人，总能提前避开巡逻的队正和更夫。李淳虽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自幼佛寺静修养出的定力让他步履还算稳定。坠儿则像只灵敏的猫儿，在最前面引路，不时打手势示意暂停或前进。

　　来到预定的坊墙下，此处果然僻静。高耸的坊墙在夜色中如同巨大的黑影。坠儿所指的老槐树如约出现，粗壮的枝桠确实探入了墙内。

　　“就是这里！”坠儿压低声音。

　　绯云点头：“我便在此与诸位别过。一炷香后，我会在邻坊弄出动静。你们见机行事，速去速回。”她深深看了玄明一眼，“小道士，护好他们，也护好自己。”言罢，身形一晃，便如绯色轻烟般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其身法之诡异，再次让玄明心中暗惊。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梆声，更添寂静深处的压抑。

　　突然，邻坊方向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似有火光一闪而灭，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呼喝和金吾卫跑动的脚步声！

　　“成了！”坠儿眼睛一亮。

　　“快！”玄明低喝一声。

　　李淳托举，玄明借力，率先攀上槐树，灵巧地翻过坊墙，落入府内。接着是坠儿，李淳在最后，虽动作略显笨拙，但在玄明拉拽下也顺利翻过。

　　墙内是张府的后花园，果然如坠儿所说，假山叠嶂，树木葱茏，十分僻静。三人迅速隐入一座假山后的阴影里。

　　玄明立刻取出那张绘制好的“探灵符”。黄符纸在他指尖静静躺着，并无异状。

　　“看来妖物巢穴不在此处。”玄明低声道，“我们需往宅邸深处去。坠儿姑娘，依你之见，府中何处最是阴冷偏僻，或久无人居？”

　　坠儿歪着头想了想，小声道：“东北角有个废弃的小院，听说是老太大以前礼佛的地方，后来老太爷去世后就没怎么用了，阴森森的，连下人都很少去。还有……西跨院有几间堆放杂物的旧库房，也是终年不见阳光。”

　　“先去东北角小院。”玄明决定道。他手持探灵符，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李淳和坠儿紧跟其后，大气都不敢出。

　　张府庭院深深，夜色中亭台楼阁的轮廓仿佛蛰伏的巨兽。偶尔有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走过，三人便立刻屏息凝神，躲入廊柱或花木之后。幸而有坠儿这个“内应”，她对府中路径、守夜人换班规律了如指掌，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

　　越往东北角走，空气似乎越发阴冷潮湿，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让李淳感到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捻动了一下腕上的一串旧佛珠——那是他离寺时老方丈所赠。

　　终于，一处月亮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漆皮剥落，显得破败。门内一个小院，只有一间小小的佛堂，黑灯瞎火，寂静无声。

　　玄明手中的探灵符，边缘忽然极其轻微地卷曲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过。

　　“有反应！”玄明心中一紧，低声道，“小心！”

　　三人蹑手蹑脚地踏入小院。院中杂草丛生，佛堂门窗紧闭，锁头都生了锈。那阴冷的气息和沉闷感在这里更为明显。

　　玄明将探灵符贴近门缝，符纸这次反应明显了许多，发出极细微的“滋滋”声，边缘开始泛焦黑。

　　“妖气很浓，但似乎……不像是核心所在。”玄明皱眉感应着，“像是残留，或者……一个通道的入口？”

　　就在这时，李淳忽然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有股味道……很淡，像是……香烛味里混着一种奇怪的腥气。”

　　坠儿也小声道：“这佛堂早就没人用了，怎么还会有香烛味？”

　　玄明神色一凛，示意两人退后。他运起法力，双指并拢，轻轻点在那生锈的锁头上。微光一闪，锁芯内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竟自行弹开。

　　他轻轻推开沉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惊心。

　　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陈旧灰尘、微弱香火以及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檀气息的风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佛堂内漆黑一片，借着从门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可见正面有一座蒙尘的佛龛，佛像低眉垂目，却因积满灰尘蛛网而显得阴森。供桌上空无一物，地面铺着的青砖多有碎裂。

　　探灵符在此刻骤然变得滚烫，纸面上甚至冒起缕缕青烟！

　　“就在这里！”玄明低喝，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李淳腕上的佛珠忽然微微发热，他猛地指向佛龛后方：“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玄明一个箭步上前，也顾不得尘埃，伸手在佛龛后方摸索。忽然，他手指触碰到一处砖块，竟是松动的！他用力一推，那砖块向后陷去，旁边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潮气和血腥味的恶风从暗门后汹涌而出！同时传来的，还有极其微弱、仿佛从极深处飘来的、断断续续的婴啼之声！

　　三人脸色瞬间煞白。

　　猲狚的巢穴，竟然隐藏在张府废弃佛堂的暗门之后！

　　“果然……就在这里！”玄明咬牙，桃木剑已擎在手中，发出淡淡的清光，照亮了脚下向下延伸的、粗糙的石阶。

　　“我们……要下去吗？”李淳声音有些发颤，但那佛珠传来的暖意和他骨子里的正义感支撑着他。

　　坠儿虽然吓得小脸发白，却紧紧攥着小拳头：“都到这里了，一定要看看！说不定小娘子就在下面！”

　　“跟紧我，万事小心！”玄明深吸一口气，率先踏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石阶陡峭向下，深不见底。桃木剑的光芒只能照亮身前几步范围，四周是冰冷坚硬的石壁，渗着水珠，空气污浊不堪，那婴啼声和血腥味愈发清晰。

　　走了约莫数十级台阶，前方似乎开阔起来。剑光照耀下，隐约可见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仿佛天然形成的洞窟，却被人工修葺过。远处似乎有微弱的水声。

　　忽然，玄明脚步一顿，剑光照亮了地面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破碎的、染血的玉簪，样式精巧，绝非寻常百姓所有。

　　坠儿惊呼一声，捡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是我家小娘子的簪子！她果然……”她不敢再说下去。

　　玄明心情沉重，正欲安慰，前方黑暗中，陡然亮起了两盏幽绿色的、巨大的灯笼！

　　不！那不是灯笼！

　　那是两只巨大无比、充满残忍与饥饿之意的眼睛！

　　紧接着，第三只、第四只……第九只眼睛依次亮起，排成狰狞的三列！

　　低沉的、如同无数婴儿同时啼哭又混合着猛虎咆哮的嘶吼声，震得整个洞窟都在颤抖！

　　桃木剑的光芒剧烈闪烁，映出了那恐怖巨兽的轮廓——狐形，庞大如山丘，九条巨大的尾巴如同怪蟒般在身后扭动扫荡，九颗头颅狰狞可怖，獠牙外翻，滴落着粘稠的唾液，虎爪般的利爪深深抠入地面岩石！

　　猲狚真身！

　　它显然被不速之客激怒了！

　　“退！快退！”玄明大吼，一把将坠儿和李淳向后推去，同时将手中即将燃尽的探灵符全力掷向那巨兽！

　　符纸化作一团炽烈的火球，砸在猲狚最中间的一颗头颅上，爆出一团金光！

　　“嗷——！”猲狚吃痛，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啸，九首乱舞，猛地向前扑来！腥风狂卷，碎石飞溅！

　　玄明桃木剑疾刺，口中咒文不停，但面对这完全体的上古凶兽，他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剑光劈在猲狚爪上，只迸溅出一串火花，却被一股巨力狠狠震飞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喉头一甜！

　　“道兄！”李淳惊骇大叫，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将腕上佛珠扯下，奋力向猲狚掷去！那佛珠在空中散开，颗颗绽放微弱金光，打在猲狚身上，虽未能造成伤害，却让它的动作微微一滞，发出一阵烦躁的嘶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绯色流光如同天外流星，疾射而入！精准地打在猲狚再次抓向玄明的利爪上！

　　铿！金铁交鸣之声炸响！

　　绯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洞口方向，面纱已然取下，容颜清冷如月，眼神却锐利如刀！她双手各持一支玉簪，簪身缭绕着浓郁的青气，方才那一击，正是她所为。

　　“好个孽畜！果然藏在这等污秽之地！”绯云冷喝，身形飘忽，瞬间与猲狚缠斗在一起，青气与妖风猛烈碰撞，爆鸣不绝于耳！

　　“绯云姐姐！”坠儿惊喜交加。

　　玄明挣扎着爬起，抹去嘴角血迹，再次握紧桃木剑：“李兄，坠儿姑娘，快找找可有被困之人！这里交给我们！”

　　李淳和坠儿反应过来，借着战斗爆发的光芒，惊慌地向洞窟深处望去。只见不远处竟有一条地下暗河，河边散落着一些白骨和破碎的衣物，而在一个角落里，似乎有几个模糊的人影蜷缩着，生死不知！

　　“在那边！”李淳拉起坠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洞窟内，大战已起。绯云身法诡异，玉簪每一次点出都直指猲狚眼睛、关节等要害，青气蕴含着奇异的力量，竟能稍稍破开猲狚坚硬的皮毛，留下灼烧的痕迹。但猲狚实在太过强大，九首十八目，几乎毫无死角，虎爪力大无穷，尾巴扫动如同钢鞭，逼得绯云只能不断闪避，险象环生。

　　玄明强忍伤痛，催动全身法力，口诵《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桃木剑上清光大盛，再次加入战团。他与绯云一正一奇，一攻一辅，勉强牵制住了猲狚的绝大部分注意力。

　　另一边，李淳和坠儿找到了那三个蜷缩的人影，正是失踪的张侍郎千金和另外两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似乎被施了妖法，昏迷不醒，面色青白，气息微弱，但所幸还活着！

　　“小娘子！醒醒！”坠儿带着哭腔摇晃着自家小姐。

　　“还有气息！快，把他们背出去！”李淳急忙去搀扶一名书生。

　　然而，他们的动静似乎刺激到了猲狚。它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啸，其中一颗头颅竟喷出一股浓稠的黑雾，迅速弥漫开来！黑雾不仅遮挡视线，更带有强烈的腐蚀性和迷魂效果！

　　绯云惊呼：“小心毒雾！”她舞动玉簪，青气化作屏障勉强护住自身和玄明。

　　但李淳和坠儿那边却暴露无遗！黑雾眼看就要将他们吞没！

　　李淳吓得脸色惨白，却下意识地将坠儿和昏迷的张小姐护在身后，闭目喃喃念诵起自幼熟记的《金刚经》经文。他周身那层微弱的佛光再次显现，竟将那逼近的黑雾稍稍阻了一阻！

　　就是这一阻的机会！

　　玄明见状，猛地一咬舌尖，喷出一口纯阳精血在桃木剑上！剑身瞬间红光大放，嗡鸣如龙吟！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破邪！”

　　他倾尽全力，将桃木剑脱手掷出！饱含精血与法力的剑光如同一道赤色惊雷，撕裂黑雾，直刺猲狚那颗正在喷吐毒雾的头颅！

　　噗嗤！

　　剑尖精准地刺入那头颅的眼眶！

　　“嗷呜——！！！”猲狚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惨嚎，整个身躯疯狂扭动，其余八颗头颅同时发出痛苦的嘶鸣，黑雾瞬间紊乱消散。

　　“就是现在！走！”绯云娇叱一声，玉簪连点，逼退疯狂挣扎的猲狚，一把抓起脱力的玄明，同时青气卷起李淳、坠儿以及三个昏迷的人，如同疾风般向洞口退去！

　　猲狚遭受重创，暴怒无比，挣扎着想要追击，但那刺入眼眶的桃木剑上蕴含的纯阳破邪之力正在不断侵蚀它，让它痛苦不堪，动作迟缓了许多。

　　五人带着三个幸存者，狼狈不堪地冲出暗门，逃出佛堂，沿着原路拼命向府外逃离。

　　身后地下深处，传来猲狚怨毒至极、震动整个府邸的疯狂咆哮声！

　　第三夜，险死还生。他们找到了巢穴，重创了妖物，救出了部分幸存者，但也彻底暴露了自身，激怒了这头上古凶兽。

　　真正的决战，已被血腥地揭开序幕。而长安的夜幕，依旧深沉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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