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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得知阿酒此行为何,陈刀瞠目:“你要开宗立派,自称门户?”
阿酒用指尖将竹梢的露珠一一点落,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疯了吗?”陈刀追在他身后,“七十水路九重山,凌虚界千百年就是这个格局,你哪来的本事另辟一宗?”
“千百年前还没有凌虚界呢,他们哪来的本事另辟一界?”阿酒说。
“能辟凌虚界的都是大修行者,还要众人联手才可。”陈刀皱起眉头,“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我觉得你的能力是不够另辟一宗的。”
阿酒甩了甩手:“你说,另辟一宗都需要什么?”
“能力。”陈刀首先说道。
阿酒摇摇头:“太宽泛了。”
陈刀便一一细数:“开宗立派者,自身修为必登峰造极,如凛岳。凛岳太上祖师有芜苻等四人,皆是合体大能,如今更半步飞升。次之为天道许可,一宗一派,欲立先祝告天道,天道许之,才可得。抛却修为、天道,宗派之间倾轧争斗,更是一宗一派活不活得下来的关键。”
阿酒一边点头,一边叹气:“你说的不错。”
陈刀便说:“你有些太异想天开了。”
阿酒就笑了:“你还需多了解我一些。”
陈刀不解其意,阿酒便捻去他发梢一点水露,温声细语地同他解释:“你说得在理,但于我而言,无甚要紧。你说的修为、准许、权力倾轧,我都是不关心的,我的道,也是不关心的。我还没同你说过,那日辞别芜苻,他问我所求何道。其实这问题他当初收我为徒的时候就问过一遍,那时我说我还没想好;这几百年间,我也没想过。”阿酒将濡湿的手指在陈刀衣襟上抹了抹,“可他那日问我,我忽然就清楚了。”
陈刀低头看着他。
阿酒目光恬淡地同他对视:“以淫入道,入无情道。无情道,无法门。强修不得,以之根骨天成;经典无有,是谓修行从心。此道非风流者不可。世间未得同样风流,便未有同样道途。无情道,无失无得、无着无落,无计法可循,亦无所谓先辈前人。无情皆是有情,入道是为自渡;以淫入道,是自在也,是死也。”
风过林间,寸长竹叶沙沙作响,阿酒盯着陈刀半晌,含笑摇了摇头:“你没听懂。”
陈刀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把往日在阿酒面前的毛毛躁躁都吐了出去:“我能理解,但不赞同。”
“所以你非我同道。”阿酒笑着低下了头。
陈刀垂下眼帘:“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我还不想和你分道扬镳呢。”阿酒抬起头来,牵着他的手继续前行,“你天生星命,却不爱位列星官;我懒散荒谬,却自觉有理。说来你我都是异数,说不定可以做个伴吧。”
“你觉得我们可以做个伴吗?”陈刀轻声问。
“我想的是,权且试试。”说着,阿酒回头看向陈刀,“你愿意同我试试吗?”
陈刀低头一笑,又问:“我不懂你的道决。”
阿酒抿着嘴笑了:“你想懂吗?”
陈刀笑着说:“当然想。”
“那我讲给你听咯。”阿酒笑眯眯的,“你哪里不明白?”
陈刀想了想:“你说‘以淫入道,是自在也,是死也’,是什么意思?”
“你修道,所求的是什么?”阿酒问。
陈刀略一沉吟,说:“可令天下魑魅魍魉再不敢当道。”
“所以你修成时,天下无当道之魑魅魍魉。而以淫入道,修成以后,自在而死。”阿酒说道。
“你们不求长生?”陈刀问。
“是我不求长生。”阿酒说,“我觉得自己修成了,自在了,可以死了,那便自在地去死。然而如我所说,以淫入道,绝非一途,长生不老求自在,也是可以的。”顿了一顿,阿酒说,“但世间万物全无永生不灭之理。人说修行长生不老,只因人活百年,他百年间见修行者不老不死,乃至祖祖辈辈,数百年间见修行者不老不死,故而以为修行者不老不死。然人以眨眼为一瞬,我以千年为一瞬。人目中我长生不老,我眼中我此息将尽。如是我闻,凡修无情道,当明此理。”
陈刀缓缓点头:“你既说以淫入道各人缘法不同,又为何要开宗立派?”
“若非凌虚界百年,芜苻一点,我不知我道为何。我无甚可为人师,身居高位也无甚乐趣,只是我曾为不知己道而彷徨迷惑,如今既知道,便想要天下人知晓世间有我一道。”
“你欲成圣。”陈刀皱着眉头说。
“圣人识得世间苦,不愿世间苦世人。”阿酒放开了陈刀的手,“有人欲成圣,所以做善事;有人做善事,所以成圣。我从未觉我做的是善事,也不想当圣人。”他回头看着陈刀,“我心有缚鬼。口舌之言、纸笔之辞,训鬼、渡鬼。不图世人,只修我心。”
陈刀看着他,叹了口气。
“陈刀,”阿酒在萧萧绿竹之间郑重地看着他,“你千万要明白。”
阿酒叫陈刀千万明白,因为他知道陈刀不明白。
入夜时陈刀一边挑着篝火一边同阿酒闲聊,说起过去,阿酒讲村头的小河,有鱼有虾有螃蟹。陈刀说:“我和你完全不同了。我睁开眼时就是这个样子。我躺在秽土里,漫天神佛脚踩祥云俯瞰着我。他们化形都有山那么大。”
“你怕吗?”阿酒问。
陈刀沉默片刻:“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长得太奇怪了。明明是一副人样子,却像山那么大。”
“神佛大化身,是大威能。”阿酒听着毕剥的火声,捡起一片落叶,沿着纹路撕着玩。
陈刀嗤笑一声:“这话你信吗?”
阿酒笑了,并没有答话。半晌,阿酒又问:“那你为何不肯在天上轮值?”
“我也不知道。”陈刀把火压了压,“就是觉得他们奇怪,不爱和他们待着。后来我就明白了,我不喜欢那样子。”
“我记得你和我说,你想要天下魑魅魍魉不得当道。”阿酒说。
陈刀沉默着点了点头。
阿酒把撕烂的叶子丢到火里,用木棍扒拉扒拉:“说来还没问过,你主何星宿?”
陈刀轻声道:“东方青龙,尾火虎。”
阿酒便笑:“那就是了。你现在做何打算?”
陈刀盖住最后一星火,和阿酒说:“送你到离天境。睡吧。”
凛岳到离天境山高路远,阿酒与陈刀一步一步走过去,走了六个月。
阿酒与陈刀停下脚步,离天境的界碑终于清晰可见。他们看着风卷着雪花打着转落在界碑,许久未言。
阿酒叹了口气:“和我走吧。”
陈刀摇摇头。
目光定定,阿酒侧过头来看他。
“我懂你的意思。”陈刀说,“我真喜欢你走的路……我一辈子都走不了这条路。世界都困不住你,但我和你不一样。阿酒,人和人生来就不一样。”
阿酒说:“我想救你。”
“莫救我了。”陈刀低声道。
话音方落,铅灰的云层之上,巍峨如山的神佛顷刻现形。
金身罗汉开口道:“尾火虎,离天境已到。”
阿酒凉凉地开口:“人家叫陈刀。”
金身罗汉缓缓摇头:“有大使命者,有大使命之名,无小我之名。”
“所以你不是你,是金身罗汉;他不是他,是尾火虎。”阿酒嗤笑。
金身罗汉好性子,未同阿酒争辩,只是又同陈刀说:“尾火虎,双化阁前一约,我既守约,你待如何?”
“你放我陪阿酒走一遭,我回去归位。”陈刀抽出他那把不离身的刀,一刀劈向离天境的界碑。刀非神兵利器,就是他从天兵手里抢来的;界碑定山河,却是神物。陈刀的刀应声而断,界碑闪过点点白星,“离天境”的“天”字上,留下一道白痕。残刃揳入碑前,他掸一掸衣服,屈膝跪下:“谢我佛大慈大悲。东方青龙尾火虎,归位。”
他的目光堂堂正正,黑色的甲胄缓缓覆上他的身躯——这大概是世上最威风的绳索了。星光在空中集聚,一把银枪缓缓成形,在陈刀面前一闪,便消失在他的肩头。
陈刀起身。
他如今已是尾宿星官,不跪神佛。
“东方青龙尾火虎,天生反骨。帝降天兵之刑,八世杀之朔风崖,仍不服。佛祖谏帝择朔风崖上建双化阁,于是转生九世,尾火虎避入双化阁,天命终破。”阿酒看着陈刀的背影,道,“早知道你是尾火虎,真不该叫你用朱便是那些疯书来堵门。”
“起码我不再重蹈八世覆辙。”陈刀看着面色不善的仙君,“阿酒,你要明白我。”
“你要我明白你,却不肯明白我。”阿酒说。
“我明白,我都明白。”陈刀说,“只是人和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我强装你,也装不出来。不一样的人走不一样的路,阿酒,这就是我的路。”他望着层层铅云,眼中波澜不兴,“我得走。”
“大不了再死一次?”阿酒问。
陈刀道:“大不了再死一次。”
仙官在云端开口:“陛下有容人之德,纵你有不臣之心,屡教不改,仍予你星官之位,你竟不感恩戴德!”
“他不杀我,是因为杀不死我。他让我做星官,是因为除了我,谁都不是尾火虎。”陈刀说,“我只佩服他有胆放虎归山。”
“大逆不道!”仙官的声音震得地面嗡嗡作响。
阿酒皱起了眉头,问陈刀:“你真要和嗓门这样大的人做同僚吗?”
陈刀并未作答。
阿酒短暂地垂下了头:“那我就不等你了。”
说完,阿酒便转身往离天境中去。
仙官哼了一声,也驾云离开了,陈刀跟着他。
罗汉看了一眼在雪地中的阿酒,身影消失在空中。
这时麻烦才真的来了。
偷得六个月的平静,阿酒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陈刀与人去得远了,要他命的人就来了。
天帝全知全能,三界内哪里风吹草动他莫不知晓。阿酒不与任何人相干的时候,就是他消失的时候。
天兵天将如蚁虫,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拨云见日,在一片金灿灿的日光中现形。阿酒眯着眼抬起头来,风卷着别处的细雪扑上眉目。
——一万天兵并三员武将,天帝丝毫不吝啬用牛刀杀鸡,出手便要十拿九稳,斩草除根。
“颠倒人间界阿酒,错乱尊卑,枉入凌虚界,是为其罪一;不知羞耻,荒淫无度,是为其罪二;不知罪一罪二便罢,竟妄图大肆宣扬,败坏风气,是为其罪三。桩桩件件,其罪当诛。罪人阿酒,你可认罚?”为首的武将手握斩月刀,如此说道。
“我不认罚又如何,你们能给我地方争辩脱罪吗?”阿酒笑了笑,“你们要杀我就算了,还要我死得心甘情愿。怎么,杀着人,还想留下个美名吗?”
“你本就有罪,其罪当诛!”武将在云头一挥斩月刀,丝丝缕缕云彩飘然荡开。
“法是天帝定的,刑也是天帝判的,按天帝的说法,我自然该死。”阿酒席地而坐,“但若我说,规矩本来就是不对的,不对的规矩不能依,罪,我也不认。”除去一捧乌发,他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我打不过你们,不服也要被强按着低头。但就算我死了,也不能证明你们对了。”
阿酒笑盈盈地说:“要杀便杀了。”
“冥顽不灵。”武将举起刀来,“天兵听令!”
阿酒索性向后一仰,躺在了雪地上,在武将下令声中喊道:“苍天在上,若我阿酒所行之道不违天道、不悖人伦,则我阿酒必不会死于今日。我要离天境三百里从此不内风雪、四季如春;雕梁画栋平地起,为我府邸;三界晓谕,以淫入道者逍遥,离天境内快意!”
万丈刀光急转而至,阿酒将双手枕到脑后,闭上了眼睛。
“且慢!”一声断喝自天边传来,一道法器激射而至,但终究赶不及。阿酒被刀光吞没在芜苻到来之前,无垠雪境之上,金光粼粼。
穹天晷寻不到庇佑之人,在空中打了个转,飞回芜苻身边。芜苻愣在空中,表情近乎茫然。
他抬起眼睛去看那一万天兵与三员武将。
“芜苻道人,罪民伏诛,尔有何话?”为首的武将收起斩月刀,冷声问道。
“他……”话至此处,芜苻的喉头彻底被酸涩堵住,再难出声。
“道人半步飞升,日后你我当为同僚。”武将宛如冷铁的面上勾起一个笑来,“不如回凛岳,与君三千弟子,清修去吧。”
芜苻直看着他,眼睛慢慢泛起血色,良久,冷冷地笑了:“今日有缘得见,不知将军名讳。”
不待那天将回话,另有一个声音自地上响起:“得了,你不打虎,记恨这些伥鬼有什么用。”
芜苻猛吸一口气,回头去看,只见原本空荡荡的雪地上金光复起。而那金光中又有袅袅绯红,缓缓聚起一个人形来。
那人一袭金丝红袍,卧在雪地上。
不待芜苻开口,自那人身下,积雪层层化开,光芒间,先是一方卧榻,又是青石黛瓦,绵绵红帐落下,眨眼间,一座精巧的宫殿俨然落成。
风不冷了,雪也化干净了。
雪水汇成汩汩溪水,流经之处,草木萌芽。呼吸间,花草几开几败,绿树拔地而起,最终殿前一棵玉兰树伸展开遮天蔽日的枝丫,肥硕的花苞渐次打开,雪水溪汇集成湖,暖风吹来,叫几瞬前还在寒风中冷彻骨髓的芜苻轻轻打了个战。
那人已隐在宫殿中了,只听他说:“走吧,今日杀不了我,也救不了我。改日再来是客,我在春霄宫中洒扫以待。”
话音将落,宫门前碑石立起,铁画银钩,红字浮现——春霄宫。
明明是最□□的名字,却有最铮铮的筋骨。
悠悠钟声自无名处响起,在三界内荡彻。无来处的明悟浮现众生修士与鬼怪神佛心头:世间道途,方多一路。以淫入道,始成万物。
陈刀在三千里外倏然回头,金身罗汉双掌合十,颂了一声佛号。
阿酒证道,不尊帝王宗祖,以春意浓自号。
是谓天地之大欲,人生之自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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