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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色阳光
十三中下午五点多放了台风假,空气又闷又湿。陈患打了个喷嚏,蹲下身去收拾抽屉。教室没剩多少人了,大部分都被叫桂花大道去固定树干,没去的则趴在走道的栏杆上看台风霞。
陈患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看了眼还坐在位置上低头气定神闲做题的人,而桌上的是上午粘好的物理试卷,陈患的。
周浥穗的右手捏着红笔,缓缓在卷子上圈圈点点,用了好几张便利贴。
“周……周同学。”
陈患没忍住,很轻的喊了句。
“嗯?怎么了,陈同学。”
笔停,墨凝。周浥穗偏过头,眉稍轻挑。陈患喉头一哽,硬生生咽下后一句。
“你……你还不……不走吗?”
周浥穗的肩膀微微塌下去,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笑。“……一起走吧。”
卷子递过来时,陈患瞥见他修剪得整齐的指甲和试卷上交错的胶带和密密麻麻的红色痕迹,像春时绽开的焰灼山茶花。
两人出校门时,天色已经泛了黄。
“陈同学,你住哪儿?”
周浥穗提了提书包带子,听见广播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利平市将迎来十一级台风,“山猫”于今晚来临……”
“不……不远。”
雷声又忽的炸开,轰响震得胸腔发麻。
两人的谈话停停顿顿。周浥穗撑开黑伞时,第一滴雨正好直直砸在陈患的耳廓上,烫的。
“西巷……”他咽了下口水。
“应该顺路。”周浥穗将伞面斜过去,“先陪我去趟便利店么?”
他又笑,“橘老板煮的姜茶很好喝。”
他们沿着被雨水洗亮的马路牙子走,脚步声混着踩过水洼的啪嗒声,一轻一重。直至视线中被染上一抹橘色的亮光,才从街上一片死气沉沉的氛围里微微找到点阳光模样。
“橘色阳光”
招牌取得简易,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便利店时,带进一阵潮热的风,门框上的风铃也急促的摇晃了几下。
“欢迎光临。”
声音从货架深处传来,带着轮椅转动时的轻微声响。陈患落了周浥穗几步,进门时看见他拿了便利店红色的篮子,里面装了些日用品。
柠檬味的香皂,毛巾,牙膏。
还有一罐薄荷糖,用的是形状标志的星星罐子,陈患小心的多看了几眼。
“小穗,你们放台风假啦?”
少女推着轮椅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陈患的身前,歪了歪头,手指绕着发尾打转,笑时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意味。
“嗯。”
周浥穗没回头,正拿着瓶蜂蜜垂眸看保质期。
“这个小同学是你朋友?”
突然被叫到的陈患立马手足无措起来。
“嗯……嗯。”
他确实不大会社交,才怔愣着回过神时就看见了少女的轮廓。膝上的毯子放着几颗红彤彤的苹果,最后是她的腿,空的。
她是个残疾人。
“给。”
两个苹果突然抛过来,陈患手忙脚乱的去接,但有一个还是掉在了地上。然后少女噗嗤笑出了声,“小同学紧张什么?”
陈患红着脸蹲下身去捡,小声道了谢,头顶又突然被覆上一层干燥的布料,他愣了下,手指抓住毛巾的边缘,侧头去看。
“擦一下,你头发湿了。”
周浥穗就站在那里,白炽灯的亮色全然被挡住,陈患的两只眼睛都只能装下逆着光的他,去看他湿掉的右肩,跟自己身上一样的校服外套,还有眼底那滴化不开的浓墨。
半晌,陈患低头擦了擦发上的水渍,然后把那颗更加红润的苹果递给周浥穗。
“店长…给…给的。”
“好。”
保温杯倾倒的声响引得两人转过头,橘茗已经将滚烫的姜茶注入两个印有商品Logo的纸杯里,浮在表面的姜片和枸杞悠悠打着旋。
橘茗坐在柜台后面,捧着自己的马克杯,笑着朝他们眨眨眼。“姜放停多,专治怕冷的人,尝尝看?”
她说话时总喜欢笑,陈患双手捧着纸杯时默默觉着橘茗耳垂上的珍珠耳饰像他看了无数次的月亮。
纸杯烫得陈患有些指尖发麻。他低头啜饮时,姜的辛辣首先涌进了鼻腔。第一口喝得太急,整个味觉中只剩下了辣味。陈患被呛得眼角泛红,压抑着咳嗽起来。
“辣?”
周浥穗的手已经拍上了他的背,看着原本白色的衣领染上淡的红色。
“辣的话加点蜂蜜么?”
橘茗转动轮椅,从抽屉里拿出半罐蜂蜜。“我妈寄过来的,原青市那边。”
木勺舀起来半勺蜂蜜,在灯光下显得明亮。她将勺子放进纸杯后慢慢搅拌了下,沉积在了杯底。
“慢点喝,小同学。”
橘茗笑了笑,姜茶的热气将她的眼睛氤氲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发上的毛巾把陈患的视线挡了些,他腼腆似的从杯子里抬起头,“陈患。”
他答的很快,像只是在念某个熟悉的词汇。
“患难的患啊?”橘茗咬了口苹果,“念着挺拗口。”
“那……你…你和周同…同学,怎…怎么认识的…”
陈患天生就有口吃,那是刻在基因里的锈迹。“先天性语言神经发育不良”,当时医生在诊断书上写。筒子楼里的孩子们总学他说话,“陈患”变为“陈、陈、陈患”。
于是他渐渐闭口不谈,语句被碾成点头和摇头。
哑巴么?
总有人这样说,他也默认。
“啊…我和小穗啊,其实也没认识多久。两个星期前,他才坐渔船跑到利平市,来找他住在向阳街的爷爷。”
橘茗咽下一口苹果,抽空看了眼腿上的诗集。
“附近只有我一家便利店,他总来我这儿买些酱油,醋什么的。一来二去,熟了呗。”
她伸手翻页,抬头看了眼窗外。
“台风马上来了,快走快走,我要赶人啦。”
橘茗移到小窗户边,拉下浅蓝色的窗帘。
返程时雨势渐弱。筒子楼走廊的声控灯坏了好几个星期,还是没人修。
黑洞洞一片,陈患在全身上下摸钥匙时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后口袋里被塞了一把东西。
“周…周同学?”
陈患试探着叫了声,那条毛巾又回到了他的头上。
“毛巾是新的,给你塞的薄荷糖。”
陈患到嘴的话又收回去了。
“过几天见。”
最后是下楼声,陈患在楼下的一点点光亮中看见他模糊的背影。
陈患等了一下,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到棱角分明的薄荷糖,再才小声地回了句。
“再见。”
家门推开时,陈患习惯性的喊了声“长青”。
却没有回答。
陈患小心走近时,听见电视机里播报台风路径的女声和长青轻微的鼾声。她蜷在沙发里睡着了,左手垂在沙发边,还夹着一支烟,欲掉不掉。
茶几上放着烟灰缸和半盒冷掉的泡面,旁边扔着已经拆开的关节止痛药。
陈患沉默了会儿,想起长青才三十七岁。
他收拾了茶几上乱成一团的杂物,又从柜子里拿了床毯子,大红大紫,像成亲时用的。
帮长青盖好被子,陈患泄力似的吐出口气,侧身坐在比茶几还矮许多的小木凳上。
他咬了颗薄荷糖,听着沉闷的台风和自己的呼吸声。
201在吵架,405的老式收音机在咿咿呀呀唱着粤剧,307传来砸东西的声音。
雨又开始下时,陈患悄悄放了两颗糖在长青的烟盒旁。而吃完的那张糖纸,他折成了只抽象的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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