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1]胖头鲨

　　“你还好吗，乔治？”

　　“谢谢，我还行。”

　　“乔治，不要担心，明天会好的。”

　　“我也希望如此，再见，晚安。”

　　“明天见，乔治。”

　　“晚安，乔治！”

　　……

　　拉塞尔合上门，伪装的平静和笑容在回到私人空间后顿时消融，他没有力气再去假装自己无所不能，安慰同事应付媒体告诉所有人我很好，他甚至连走到床边的力气也失去了，只能靠着门，把全身的力气都往身后压去来支持自己站立。他深深地闭眼，世界黑暗了，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一点也不从容不迫，精疲力尽，狼狈得像只淋雨的狗。

　　但进入私人空间并不意味着拉塞尔可以逃避、放纵，允许自己不去处理现实里的麻烦，这是反省时间，愿意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一种美德，但当众承认错误，公众只会把你当蠢货，聚光灯下的F1车手每一句话都会被媒体们翻来覆去地研究背后是不是有藏着敌意或者抱怨，针对队友或是不满官方，矛盾意味着爆点，爆点带来流量，流量等于金钱，拉塞尔的梦想是成为一名F1赛车手，而不是一个在舞台上滑稽的小丑，在舆论沸腾前他必须想好自己该怎么办，这样才能从容体面。

　　英国人不说幽默，他们说讽刺，讽刺是一门艺术，蠢货是学不会的——比如维特洛。

　　练习赛发生意外很正常，但是对方是维特洛。

　　维特洛在听不懂拉塞尔的讽刺这门课程上永远满分，永远。

　　他只会兴高采烈地以为这是拉塞尔的原谅和和好，然后大声喊拉塞尔的名字：

　　“乔治！”

　　“乔治——”

　　水花四散，少年素白的脸像雨水打湿的山荷花，嘴唇没有血色，像团雾气，几乎融进水里，维特洛闭着眼睛，水珠从颤颤的睫毛上坠下，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了。

　　“乔治！”他又喊了声，“怎么不理我？”

　　维特洛撑着泳池的岸边，上半身完全从水里钻了出来，头发不像在水里那样柔顺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像个秃了的羽毛球，或者没毛的蒲公英脑袋，蒲公英脑袋歪着头笑，让生气的拉塞尔理理他。

　　拉塞尔本来不想理他的，但是太搞笑了这样子，维特洛混不在乎地捋头发，给自己弄成了个大背头，太丑了，像只脱了毛的丑丑的猫，拉塞尔因为自己的比喻忍不住笑，维特洛也惊喜地跟着笑，这下拉塞尔没办法装高冷了，他哼了一声，勉强转过身正对维特洛，维特洛立刻摆着腿游了过来，胳膊放在拉塞尔的大腿上，枕着胳膊昂起头对拉塞尔露出了温顺的笑容，只有在维特洛干坏事的时候他才会这么乖巧，好像自己是个天底下最礼貌的小孩。

　　“我要去比利时比赛了，明天的机票，下午三点。”拉塞尔说。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可以来送我。

　　自我调理半个小时后，拉塞尔终于接受了维特洛告诉自己不参赛的这件事，他们早就约定了要在鹿特丹去看天鹅桥，就在比赛结束之后，但是维特洛今天忽然告诉拉塞尔自己不参赛了，原因？因为他家里人希望他不去。

　　上次卡丁车大赛，维特洛出了意外，原本他可以站上领奖台的，但是在过弯道时和前车发生磨蹭直接翻车，因为维特洛想要超车而前面的车手不让，两个人就这么双双退赛，维特洛还受了伤，直到今天，拉塞尔已经三个月没见过他。

　　拉塞尔希望成为一名F1赛车手，他的家庭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是他的父母和哥哥姐姐都支持他追求梦想；维特洛父母从事航海业，是知名富豪，对于维特洛，开赛车并不遥不可及，需要整个家庭托举，但他的父母在心惊胆战多年后再也无法忍受，拉塞尔控制自己不去想维特洛这次不去了，那下次还去吗？他是暂时地退出还是要放弃？

　　放弃赛车对于拉塞尔来说无法想象，在巨大的沉没成本面前，拉塞尔决不能退后，但维特洛不需要，他的家庭不需要他开赛车，反而因为他开赛车尔心惊胆战，处处担心他，父母担心孩子理所当然，拉塞尔说不出什么话来指责维特洛背叛诺言，他只是感到挫败，以及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没有察觉的荒谬：维特洛轻而易举可以放弃的东西，拉塞尔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拥有。

　　他安静下来，下水玩的维特洛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拉塞尔没有理他，按照过往的经验，拉塞尔沉默就是悄悄生闷气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但维特洛已经熟练地摆出了认错的姿态，什么都无所谓，他只想哄拉塞尔而已。

　　拉塞尔也知道维特洛根本不懂自己为什么生气，他有些无力，但又无措，也许某一天维特洛就像指缝里的流水一样悄悄消失了，他现在抓不住，未来也抓不住，天鹅桥上只会有他一个人来来回回，桥下飘过一万条小船，没有一条他能上去，维特洛早就游走了，他也不回头。

　　至少来送他……但维特洛很诚实地摇头说不行，他妈妈要带他去看画展。

　　“不过我会看你比赛的。”维特洛说，他靠在拉塞尔的大腿上久了，拉塞尔大腿有些发麻，但他不说，只是“哦”了一声表示随你便，然后推开维特洛，终于钻进泳池了。

　　然后……

　　“乔治！”

　　不是错觉，真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拉塞尔如梦初醒，他扶着门站直了，他还站在门后，一切只是小小地发了个呆，手表上才过去不到三分钟，但门外的喊声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看上去拉塞尔不回应对方发誓要把门板都拍烂。

　　不，在对方拍烂门板之前，媒体们会先把拉塞尔和维特洛给大扒特扒，全世界都会好奇三更半夜一个F1赛车手为什么出现在另一个赛车手门前好像捉奸一样的！

　　“乔治！”维特洛快活地眨眼，完全不在乎开门后拉塞尔对他冷到掉渣的脸色，“晚上好。”

　　“晚上不好。”

　　一般这个时候，对面的人就该自觉滚蛋，意识到拉塞尔甚至懒得敷衍他，运用一些英国特有的讽刺艺术表达自己的嫌弃，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和拉塞尔交谈的人是个正常的人，维特洛不在此列，他要是正常就不至于三更半夜扒拉塞尔房门。

　　“那我希望你过得好，”维特洛微笑，“一个吻会让你好受一点吗？”

　　“你把我当小孩？”

　　拉塞尔换了个姿势，重心转移到靠墙的半边身体，他双手抱胸，严严实实挡住进门的缝隙，装作看不见维特洛试图进门。

　　“我有点担心你，下午撞车了，你好吗？”维特洛总算老实了，放弃自己进门仔细检查拉塞尔情况的想法。

　　今天下午纯属意外，他没想到梅奔的轮胎莫名其妙掉了，还刚好是拉塞尔被他撞了，媒体们沸腾他只是觉得闪光灯有些刺眼，原本车队也在忍不住八卦他和拉塞尔聊了什么，但维特洛一开口就是唉感觉车讨厌我。

　　“这是个意外，维蒂，”负责人立刻放弃八卦，安慰忽然自信心受挫的车手，“明天排位赛绝对不会这样了。”

　　“max就和他的车关系很好。”维特洛说。

　　负责人被他带偏了，“啊？”

　　“跟赛车打好关系很重要，不然它会爆胎，”维特洛竖起一根手指，在负责人的眼前来回晃，“你们跟赛车肯定没有打好关系，所以我爆胎了。”

　　“维斯塔潘是这样……练车的？”负责人心生畏惧，注意力全被前半句吸引了。维斯塔潘那张脸在他心里忽然彻底被红牛头盔取代，变成一个浑然天成的红色汽车人了，红色汽车人开红色的汽车，难道这就是红牛速度快的秘诀？

　　维特洛瞪大眼睛，“知道敌人的胜利窍门要靠你们，max不爱跟我说话。”他又叹气，“所以你怎么不好好保养轮胎呢，不过没关系，只是练习赛，我不会生气的，max就是喜欢吵架才人缘不好。”

　　至于维特洛，他可是大大的好人缘，负责人一想到隔壁维斯塔潘气到红温的脸，耳边仿佛已经响起荷兰炮塔的怒吼，幸好在他面前的维特洛温温柔柔，一点都不怪车队，真是难得的好脾气啊。

　　“我们会更注意的……维蒂，你要去哪？刘易斯在找你！”负责人认完错，抬头发现维特洛已经在门外了，大步向前并不回头，只挥挥手回应他，说自己要去找拉塞尔。

　　然后被拉塞尔堵在门口了。

　　被撞的拉塞尔看上去状态比常年脸色苍白的维特洛要好，活蹦乱跳，甚至熟练地讽刺维特洛听不懂人话，真以为自己胖头鱼来的。

　　胖头鱼是维特洛的外号，前身是胖头鲨，都算是黑称，粉丝们会叫他大白鲨，因为他白金色的头发，但黑称喊着喊着就会被普及，某天真粉丝也喊顺嘴了，惊奇地发现在围场特供审美大脖子的加持下，维特洛看上去还真胖头胖脑的，于是维特洛从凶恶大鲨鱼退化成人畜无害胖头鱼了。

　　胖头鱼到了英国老农手里就是被揉搓的命，难怪媒体车迷抓心挠肺地好奇两个人发生了什么。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我。”维特洛温吞地说，拉塞尔立刻打断他，“那你恐怕出错了。”

　　刚才独处时的虚弱无力此刻完全从拉塞尔的身上褪去了，好像从未出现，他冷淡得像块冰，姿态强硬不容反驳。维特洛每说一句话就下意识地朝拉塞尔靠去，拉塞尔倚着门似乎没有察觉，毫不退让，依然站在原地，直到维特洛进无可进。拉塞尔低头，可以清楚地看见维特洛浅色的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子，在酒店走廊温馨的灯光投下一小片阴影，曾经水珠从上面滴落在素净的脸，湿润了蓝色眼睛。

　　“我确实出错了，我弄错了，你不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乔治，我需要你。”维特洛说。

　　维特洛站在拉塞尔面前，面带微笑，这一幕太熟悉，一瞬间和多年前重合了，拉塞尔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年，因为他们总是在一起，好像只是一眨眼，他们的世界刹那阔大，从小孩长成少年又变成身姿挺拔的成人，过去的一切流水般冲刷，只有他们手拉手跋涉过岁月的河，拉塞尔想起天鹅桥，他以为这会是两个人渐行渐远的开始，维特洛真的没来送他，那场比赛拉塞尔是冠军但他却忍不住有些落寞，因为他的朋友只能在电视前看着他。

　　但维特洛从不撒谎，说到做到。

　　“冠军！”维特洛笑起来，露出嘴角尖尖的牙齿，姐姐卡拉立刻推了一把呆愣住的拉塞尔，让他接过维特洛手里的一束水仙，水仙花鲜艳欲滴，还带着清晨的晨露，“维蒂一直和我们一起看着你哦，乔治。”

　　维特洛确实没参加比赛，但他还是来了现场，作为拉塞尔的支持者，和他的家人们在一起，等到拉塞尔举起那座小小的奖杯后，他为他献上一束祝贺的花，那是2012年，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这样的家伙怎么会需要拉塞尔呢？真正出错的是拉塞尔，是他太蠢，冠军、鲜花、维特洛，他居然觉得只属于他。

　　“砰！”

　　维特洛下意识地闭了眼睛，拉塞尔忽然暴怒，直接摔门让他滚蛋，房门当着他的面被狠狠关上，带起的风让他不得不闭眼，再次睁眼，冷冰冰的拉塞尔就消失了，只剩下冷冰冰的门，维特洛忍不住磨了磨牙，郁闷地鼓起半边腮帮子。

　　第三百二十七次和好，还是大失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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