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长明

　　明月高悬于天，皎洁月光下的凤鸣宫宫阙重重。

　　待明寸心跟着金梧到正殿时，皇后已进去了一会。

　　夜风吹得梧桐树沙沙作响，明寸心侯着通传，廊中八棱朱红宫灯微微摇晃。

　　男子的怒斥如惊雷般重重响起：“荒唐！”

　　一时间鸦雀无声，安静得可怕。

　　明寸心黝黑的瞳中映照着点点淡金，勾勒出神龙的形状。

　　龙气，是南渊皇帝萧寂在里头发火。

　　皇后究竟说了什么？明寸心暗忖着，莫非是因为玉钿？

　　要真是如此，那也太有意思了，她百无聊赖地想着，一个宫女之死能掀起这惊天波澜？南渊后宫真是暗潮涌动啊……

　　她料到是不能隔岸观火，果然片刻后一个偻着腰的太监找上了她：“明美人，皇后娘娘着您面圣。”

　　明寸心顺从地点点头，步入殿内。

　　甫一进入，她的眼睛倏忽瞪大。

　　眼前景象大大超过了明寸心的想象，也绝非后宫该有的规制。

　　宽阔的殿内立着数条鎏金盘龙柱，帷幔垂落，远处矗立着高台。殿内没有火烛，无数座暗漆龙纹人形灯台立着，人掌上捧着一颗颗硕大圆润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明亮的辉光。

　　明寸心一步一步而前，冷风呜咽，将两侧金丝龙纹的深黑帷幔吹得直响。

　　高台之上，端坐着帝王夫妻。

　　皇后陈年燕华衣朱帔，钗环满头，眉舒眼垂。明寸心扫了一眼，她倒像尊观音像，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一侧是皇帝萧寂，同皇后年纪相仿，一身玄黑衮服肃穆庄重，因戴着十二旒冕的缘故，明寸心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身子一半都隐于暗处，磅礴的龙气居高临下，正像一条潜渊巨龙。

　　明寸心一直走到高台下三尺远的地方，按照金梧的嘱托，三跪九叩、低头问安，动作挑不出一丝错处。

　　高台上审视猜疑的目光俯瞰着落在她身上，照得她仿佛连魂魄都无所遁形。

　　“抬起头来。”帝王的话沉沉响起，不辩喜怒。

　　明寸心抬首，眼尖扫到最近的一根盘龙柱后，一截月白色衣角探出，像一泓月光。

　　皇帝还召见了谁？她心中《南渊国事载录》徐徐展开，无数人影跃出脑海，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抬着脸，神色平和而温驯。

　　皇帝沉默半晌，道：“国师。”

　　衣角一动，一位白衣堆雪，发如泼墨的青年款款而出。

　　他敛衽行礼，气质飘渺如鹤，一抬头，眉眼疏朗如云。一双上挑桃花眼，眸光剔透而澄净，微抿的唇角仿佛天生带着笑意。正是大名鼎鼎可止小儿夜哭的南渊国师谢岐缘！

　　明寸心心道谢岐缘实在生得太好，像名动京华的温润公子哥，而非令南渊官员闻风丧胆的国师。

　　他出身卜星宫，卜算之能五洲之内赫赫有名。然而一封封奏折呈上，他倒化身为高悬在官员头上将落的利刃。

　　仅《南渊国事载录》中写的部分：

　　清平三年，国师上奏，帝赐状元宰相宋和枭首之刑，群臣力谏而不能。

　　清平四年，国师上奏，帝夷刑部侍郎赵清三族，朝野震动。

　　清平七年，国师上奏，帝着将军李定阙攻北泽国玉华城，大胜，城中百姓屠戮殆尽，大火三日不绝。

　　清平九年，国师上奏，帝赐将军李定阙凌迟，李受千刀未死，哀斥国师奸佞。帝大怒，夷九族。

　　……

　　明寸心：很难说在南渊人眼中究竟是国师的一封奏折还是阴司勾魂的催命符更加恐怖……

　　直至萧寂登基，十几年来这位国师都没有动静，大家才松了口气，以为旧日阴影已然消散。

　　他竟然能搭上新帝这条线，明寸心此刻也有些意外。

　　谢岐缘其人来历神秘，一入世人眼中就是神秘的卜星宫之人，手段也莫测，现身南渊仅半日就被先帝拜为国师。

　　她砸吧出了几分不对，明寸心偷偷抬眼，皇帝神情依旧晦暗不清。

　　他究竟是对籍籍无名的美人明氏起了疑心，还是对家世了得的皇后？

　　帝王开口，不怒自威：“国师，你替朕看看。”

　　看看谁他没明说。

　　还能有谁？

　　明寸心叹了口气，果然见这位神秘莫测的国师转向自己。皇帝怀疑在她意料之中，国师的登场也没完全出乎她意料。

　　但是，卜星宫与天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眼眸低垂，神色自若，心中却暗暗忐忑：“槐梦”果真可以蒙蔽他吗？

　　谢岐缘略一点头，道：“多有得罪。”随后手腕翻动，衣袖轻扬，竟以右指凌空而画。

　　不消片刻，他从容伸手，一张龙飞凤舞的符箓飘下，正稳稳落在他掌心。

　　果然是仙法！明寸心瞳孔狠狠一缩。

　　谢岐缘两根修长手指夹起符箓，朝她一抛，冷声道：“去！”

　　明寸心冷眼看符箓朝自己呼啸而来，瞳中幽光星星，隐约可见阴简。

　　她绷紧了身子，一动不动。

　　一旦败露马上魂体遁走，但谢岐缘必不会放过她，这根阴简就是谈判筹码。

　　那符箓摇摇晃晃，在她身边飞了三圈，最后回到了谢岐缘指尖。

　　明寸心屏息以待，高台宝座上帝王目光炯炯，连吹动帷幔的风也止息了。

　　只见谢岐缘没有半分异色，他启唇，简明扼要四个字：“未见异常。”

　　大殿顿时陷入静默。

　　珠光幽幽，帝王沉吟片刻，五色旒珠微微晃荡，迟疑道：“国师，可有误缺。”

　　谢岐缘斩钉截铁道：“不会。”

　　他眼中划过一抹奇异亮光，补充了一句：“明美人的命格似乎与南渊有点粘连。”

　　皇帝萧寂坐直了身体：“祸国殃民？”

　　谢岐缘摇了摇头，双手负于身后，神色闲适：“非也，祥瑞之兆。”

　　皇帝舒了口气，忽而想起什么：“皇后，你宫中究竟出了何事？”

　　皇后俯身而跪，换了副神情：“禀告陛下，臣妾宫中出了桩人命案子。”

　　皇帝倚着宝座，诧异道：“不过没了个人，何必惊动太医署？”皇后低着头只说：“请陛下责罚臣妾无能。”

　　萧寂探究的目光落在发妻身上，心中忽而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他追问道：“死者是谁？”

　　皇后仰头，一双秋水妙目中波光粼粼，半晌轻声而无力说了一句：“是玉钿。”

　　帝王一滞，接着怒而起身，声音颤抖，显然不敢置信：“你说谁？”

　　陈皇后眼圈微红，点点泪光在眼中闪烁，悲痛欲绝：“是……是玉钿！她被人发现吊死在西边假山洞里！！”

　　“今日佛堂按例安排下人扫尘，金柯带人抱了堆换下的佛幡，贪近路走了西边假山小道。”

　　“那里偏僻，偶有人至，她耳力极好，听得拐角洞里隐约有异响。”

　　“金柯疑心下人在里头偷懒，谁知追了进去……”

　　她哽咽一声，带着哭腔不忍道：“谁，谁知里面……竟悬了个无头的尸首！”

　　皇帝用力闭了闭眼，只觉天旋地转。皇后在一旁补充道：“洞内昏暗，她走近一看那尸体身子尚温，项上却空空如也，血糊了一身，当场吓晕了过去。”

　　萧寂深吸一口气，表情哀戚：“玉钿姑娘……”随后他弯下腰，一张既惊且怒的脸上两只眼睛亮得吓人，直直盯着近在咫尺的皇后：“她养在你宫中！人不见了你怎会不知？”

　　皇后蹙眉而泣，一颗颗泪珠如同荷上朝露般莹然，惶然道：“陛下！您忘了，上个月您才教我莫管莫听她的事。”

　　帝王下意识觉得这话耳熟，他捂着脑袋，想起来了：上个月十五，久不问事的皇后忽然遣人来请。他方一去皇后就吞吞吐吐，话里话外说想在朝野替玉钿寻个好夫婿。他自然是发了怒，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皇后说，宫里起了流言，说得难听，讲她手下有丫鬟不本分———她语焉不详，他却懂了意思：有人嚼舌根子，说玉钿和皇帝有了首尾！

　　皇帝用力闭了闭眼睛，当时他是如何做的？冷笑着质问皇后的动机不纯，狠狠斥责她了一顿，拂袖而去前命她“莫看莫听、莫管莫问”。

　　明寸心耳观鼻鼻观心，低着头仿佛帝后的争执不存在。谢岐缘没什么表情，也活像耳朵聋了一样。

　　年轻的帝王颓然瘫坐在宝座上，旒冕的珠串微微晃动。

　　皇后仍在跪着，无声而泣。

　　过了好一会，萧寂开了尊口：“燕燕，你且起来。”

　　皇后听话地坐回了宝座，这位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的美人如今哀哀切切，眼尾微红，更加惹人怜惜。

　　皇帝喉头滚动，大约是发觉自己十分对不起这位发妻，缓声道：“好啦。事已至此，先召见章预歌吧。”

　　他好像终于想起了台下还有个不受宠的明寸心。如今事态已然明了，她是因为无宠被皇后召来凤鸣宫劝慰，结果刚到就发生了这么一起子事……

　　皇帝虽然不喜她，但毕竟亏欠了皇后，于是摆摆手：“你回去吧，今日也受了惊吓，改日朕给你觐位分。”

　　明寸心心知皇帝在画饼，低眉顺眼退下了。

　　迈出最后一步前，她隐约听见皇帝对谢岐缘说了什么。

　　一出殿，金柳就迎了上来：“明美人，夜深人静，皇后娘娘命我护送您回宫。”

　　明寸心瞧了瞧她身后，三个侍卫三个宫女，手上都提着食盒。

　　“皇后娘娘念及美人没有用过晚膳，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些膳食一并送去。”金柳微笑道。

　　明寸心点了点头，心中对皇后的评价又上了一层。

　　归路倒是一帆风顺，花青带着两个小丫鬟早守在幽篁里院里，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盏小竹灯。

　　明寸心一问，果然都没吃，热着饭菜眼巴巴瞅着她回来。她索性命她们端来，将皇后赏的也摆在院中石桌上，满满当当一大桌，几人热热闹闹吃了顿迟来的晚饭。

　　金柳再三推辞了明寸心共进晚饭的邀请，只在旁边侯着等交差。

　　明寸心捏着茶盏，想了想道：“此处鄙陋，姑姑不若捎几枝荷花回去，也算我聊表谢意。”

　　好容易终于收拾妥当、万事皆毕，夜已经更深了，花青将正殿炉中添了香，又放下帷幔，笑嘻嘻与明寸心道：“小主可要做个好梦。”

　　原先的明美人爱独睡，正便宜了明寸心，她盖着轻薄的石青芙蕖万丝被，回了句好梦，脑中却想着今日。

　　点点滴滴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别阎君，还生魂，观国气，见帝后，看国师……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呢？

　　香篆一寸寸成灰，她始终没能抓住一闪而逝的重点，这具身体却昏昏欲睡。

　　她懒懒打了个哈欠，眼看要拉上被子睡觉，却忽而将身一扭———正躲过刺进绣帐的一抹寒光！

　　明寸心表情难看了起来。

　　她一把拉开床幔，见自己床前直挺挺站着个死人，浑身浴血，皮肤青紫，头颅更是不知去向，僵硬的手肢高高举起了手臂，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明寸心微缩瞳孔中倒映出那点亮光———一柄寒光湛湛的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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