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

　　听说暴风雨来临前海面总是异常平静。

　　我常觉得自己像浮萍，漂泊在大海上。听说我心安处即是家，但我心从未安过。人生总有征程，一程的终点，又是下一程的起点。若是不知下一程在何方，衔接的空挡更是让人焦虑不已。还好，此时，我接上了下一程。

　　我的入职流程异常顺利，总裁助理亲自带我入职，向我介绍公司各部门和主要工作人员。我偷偷观察，公司里的大部分年轻人似乎有点害怕面无表情的助理先生。助理先生是瑞士华裔，有个中文名，叫高灿，大家叫他高助理。但我感觉自己作为他的下属，叫他助理很别扭。我一开始叫他高老师，但是他跟我说我一个硕士学历的人叫他老师，他愧不敢当，于是我尊称他为高先生。他中文好像没好到把先生理解成老师，默认了这个称谓。

　　高先生人如其名，身高大概有一米九，身材魁梧，穿着黑西装，不像个总助，倒像个保镖。我跟他比起来小小一只，入职第一天跟着他，像个小尾巴。但我这个小尾巴并不无脑盲从，满脑子小心思。高先生跟我说我是公司新设的职位，暂时没有办公室，我的临时工位在总裁办公室。令我心安的点是，总裁办公室是玻璃墙围成的，没有遮挡物，非常透明。令我不安的点是，总裁办所在的楼层只有总裁办、总助办和茶水间兼休息室三个空间。其他楼层的人不会主动跑来用这里的休息室，这就意味着这里的常驻人口只有我和两位男士。虽然两位目前看来都是正经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决定进一步去性别化打扮，穿最无聊的套装配西裤。

　　我的主要工作是分担总助的部分基础工作，为总裁安排日程表，并提前提醒总裁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以及帮总裁预订各类行程所需等杂务。第一个月我的主要任务是熟悉公司的各项流程，学会使用内部系统，把分部每个办公室的人认清楚。分部办公室的人不算多，总共也就三十多个人。但对于中度脸盲的我来说，认人是最困难的。好在公司内部系统里有每个人的照片对应名字，我不时就打开看看，复习一下，基本能认全。

　　入职一周，我已经大概摸清各项流程，并开始制做一些日程安排模板。模板做好之后，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再加上高先生对我有问必答，我熟悉各项事务非常快，毫无障碍。入职第二周我就进入一种每天做完安排的工作，还剩很多时间无事可做的状态。按照普通打工人的想法，我应该摸鱼，但我不敢。我坐在总裁眼皮底下，无所事事地假装很忙，很快就被老谋深算的总裁发现了异常。他半开玩笑地问我，会不会觉得做他的秘书太屈才了。我如临大敌，吓得脸都白了。他笑嘻嘻地问我是怎么做到那么快完成工作的，我向他展示了我做的模版和简单编程可以自动化完成重复性工作的小程序。他笑眯眯地夸我，说没想到我那么厉害。我还是很害怕，无法揣测圣意，只是怯怯地问他有没有别的工作需要我做。他让我别那么紧张，要学会劳逸结合，现在没事可以去休息室喝杯咖啡，看看远方，不要对着屏幕发呆。我如获大释，乖乖逃往休息室。

　　总裁平时很少在办公室，但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也不敢摸鱼，因为办公室是透明的，我怕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玻璃外，也怕楼道监控拍到我在摸鱼。我第一次发现全透明办公室的可怕之处，而这个公司的所有办公室都是全透明的。

　　我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思考人生。原来牛马真的会害怕上班的时候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该在休息室里待多久。我觉得最多能待10分钟，或者15分钟？其实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这个公司里，除了这个笑眯眯的总裁，我不会对任何人发怵。很多人害怕的高助理我也不觉得可怕，他只是比较面瘫而已。我依然觉得总裁很像我硕导，他甚至比我硕导更厉害，他更年轻但更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依旧不知道该干什么。我打开内部系统，打算熟悉一下同事们的面孔和名字。老板面带笑意地跟我说，想和同事熟悉，不能坐在办公室里看照片，要去和他们约咖啡聊天，这些事你现在就可以去做。我心里默念：太好了，终于可以不和您共处一室了！我接下来可以去奉旨闲聊了。

　　公司大部分人很敬畏高助理，而我作为他推荐进来的人好像也受到影响，大家都对我敬而远之。这让我奉旨闲聊的工作困难重重，我一到别的楼层，大家都以为我是来视察工作的。当然，我知道自己狐假虎威，背后的虎是笑面虎老板，不是冷面男高助理。高助理最多是个打手角色，背后真正的黑手还是笑眯眯的老板。

　　我下楼买了两杯咖啡去找可爱的前台小姐姐，我一听她口音就知道是本地人，而且听说前台知道的八卦最多，我打算从她入手。我拎着咖啡去到前台，小姐姐也在无所事事地摸鱼，她看到我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站了起来。我笑嘻嘻地传达总裁要我和同事们熟悉喝咖啡闲聊的上谕，问她现在忙不忙，有没有时间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她战战兢兢地接受了我的闲聊邀请。我问她在这工作多久了，她答三年，大学一毕业就在这里工作了。我开玩笑奉承她是年轻的前辈老师。聊着聊着，我竟发现我们是初中校友，她比我小两届，而且我们都喜欢吃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吃。她也对我放下了戒备，并向我发起晚餐邀请，她说她要带我去吃附近一家好吃的店。

　　这一日我真是收获颇丰，可爱的前台小姐姐在晚饭期间跟我分享了分公司复杂的派系和人物关系，种种勾心斗角的往事让我大开眼界。她最后友情提醒我，总裁不会永远在这里，我如果在总裁走之前站不稳脚跟，或者总裁觉得我做不好远程傀儡，我就会被裁。这个公司福利待遇好，但是裁员也不留情面，好在会遵守劳动法给赔偿。但是我入职时间不长，拿到的赔偿也不会太多，我最多有一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的实力，也许时间还更短。我危机感空前强烈，感觉真正给我证明实力的时间可能比她说的还短，应该就是这三个月的试用期。我第一次觉得试用期短是一件可怕的事。现在的我仿佛感受到了，熟悉同事才是我的主线任务。

　　回家后，我心事重重，开始研究公司内主要势力头目的过往，寻找下一个突破口。我明白，这帮老奸巨猾的办公室头目和业务精英远没有前台小姐姐那么容易开口。也许我还是要先从年轻人开始聊，要摆脱他们认为我是第二个高助理的印象，融入打工人。公司有一个入职不到一年的办公室助理很面善，而且据前台小美女透漏她是某位势力领袖中层领导家的亲戚，虽然是裙带关系，但小助理本人是个单纯的乖乖女，我打算明天找她聊聊。

　　我从前台小姐姐那里了解到小助理喜欢吃附近一家小馄饨，便跟助理小姐姐说自己想熟悉一下公司业务和同事，中午请她吃小馄饨。乖乖女小姐姐很开心，中午和我一起坐在馄饨店聊起了八卦。她说她不是本地人，但在这里上大学，因为叔父在这家公司工作，推荐她来这里实习，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她主动跟我提及她在这里快乐的大学生活，并羡慕我的留学经历。我跟她吐槽在外吃白人饭，并告诉她我家就住她大学校园对面，我和家人去她们大学的食堂吃过饭，还去她们大学的电影院看过电影，很羡慕这个大学的学生。深入一聊，我竟发现她的大学室友兼好闺蜜是以前和我一起学画画的小师妹。又攀上关系了！

　　发现我是朋友的朋友后，乖乖女放松了不少，聊的话题也开始大胆起来。她问我老板和总助好不好相处。她只远远地见过几次总裁，感觉总裁很帅。其实总裁也就是普通白人长相，而且还长了一双三角眼，导致哪怕他笑起来也很阴鸷，即使他总是和蔼可亲，我也觉得他背后有阴谋。但我当然不会跟乖乖女说这些，只是敷衍总裁和总助人都很好，只是总助比较严肃，总裁给人感觉更亲切。她跟我说，一开始她觉得总助也很帅，但是发现他很凶，就不太敢靠近他。好吧，此乖乖女还是个花痴。我从非专业美术爱好者的角度讲，总助这个面相，中庭过长导致他和“帅”这个字无缘了。这种长相的好处是特点鲜明，即使我这种脸盲也能对他过目不忘。当然，这些都是我在心中的吐槽，我还是顺着小助理的话说总裁和总助都是很有气质风度的人。

　　她问我和总助是怎么认识的，听说我是总助介绍进来的。我当然不能跟她说我在公司下面想偶遇总裁结果堵到了总助，强行推销自己。只说是在一次商业展会中偶然认识的。总助知道我在求职，就给我推荐了工作。她提醒我，听说总助有未婚妻。我表示我知道，我和总助只是普通工作关系，私下没有交集。她进一步吐槽什么样的女人敢跟这样凶巴巴的人在一起。她接着跟我吐槽了办公室的另外几个年轻人，怎么推脱工作甩锅。我发现她虽然是关系户，但单纯的性格在复杂的办公室政治中也让她吃了不少亏。

　　接下来的一周，我把各个办公室的年轻人打了个圈儿。请奶茶，请吃饭，通过这些年轻人了解到办公室老油条和中层领导的性格和部分过往经历。这些年轻人多多少少和办公室老人们有点裙带关系，不是亲戚，也是熟人家的晚辈，再不济也是同师门的后辈。找年轻人聊天期间，我常去别的楼层的茶水间混吃混喝，他们的茶水间虽然没有总裁办这层的空间大，但有很多辣辣的不健康小零食。我跟年轻人们吐槽总裁办楼层的茶水间里只有坚果这类不好吃的零食，并说我们楼层氛围严肃，我还是喜欢来找他们聊天。年轻人还是都比较单纯的，他们发现我活人感很强，也开始和我开玩笑了，不再对我敬而远之。我算是初步融入了打工人。其实，和国人熟悉起来要比在国外和外国人熟悉起来容易很多，起码在表面上是这样的。

　　之后我开始找老油条和各方势力领袖聊天。策略完全不同。我通过发邮件的方式约时间，说奉总裁之命了解公司业务，想向他们请教一些问题。在约见每一个老油条前，我都准备了一系列相关问题，礼貌地虚心请教，这种感觉有点像去找授课老师聊学期论文。我一般和他们约在楼下咖啡厅，默认我付钱，但部分要面子的中层领导会抢着买单，我也不推脱。我所有请客的费用都由总裁私人报销。这是他要求我去找所有人聊天，发现我积极践行时，主动提出的，而且他当即给我转了一笔钱，还说不够可以再找他，也不用给他看账单。就冲这一点，我承认他人还不错，起码是个大方的资本家。

　　这不是一个典型的外企，按理说正常外企里不应该有那么多裙带关系。也有可能是分部规模太小，又不在大城市，各方势力多年深耕于此，近亲繁殖严重，山高皇帝远，逐渐脱离了总公司的掌控。听说瑞士大老板亲临分部之前，总助过来拔除了原来负责分部的老大，这也是大部分人忌惮他的原因。

　　我入职的第一个月即将结束。我自认为圆满地完成了入职第一天总助要求我一个月内完成的三个任务：为日常事务做出了可以快速完成的模板，熟悉了公司各项事务流程和内部系统，和办公室的每一个人聊了天混了脸熟。总裁夸奖我上手很快，但我不太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我在学校当学生工服务课题组的博士生、博后和教授时，每一个任务都是新要求新任务，基本需要在五个工作日内完成，还要根据反馈进行修改，所有学生助理都能完成得很好。老板读博的学校比我们学校好很多，他们学校的学生助理肯定更优秀。我明白老板的夸奖只是客气话，就像我们学校教授夸我的客气话，其实我只是基本达到了他的要求。

　　这天早上，我去总裁办的茶水间做咖啡，发现里面多了辣辣的不健康小零食，我多少有点震惊又暗暗有点后怕。之前的聊天中我了解到，其它楼层茶水间的物资采购是由行政专员负责的，但总裁办的楼层是由总助根据总裁的喜好采办的，所以这里出现辣辣小零食是很不正常的现象。办公室的年轻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单纯，职场果然需要谨言慎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传到上司耳朵里。果然，我找总助做阶段性汇报并询问我下个月的工作重心时，高先生问我是不是感觉在总裁办很压抑。我不知所措，愣了一下立即解释，是因为总裁要我融入大家，我为了拉进和年轻人的距离，才找借口说这层的气氛压抑所以我要去别的楼层茶水间找大家聊天的。总助依旧没什么表情，只说我第一个月做得不错，下个月会有新的工作任务，到时候会通知我。

　　入职一月看似顺利，但大家看似友好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已是暗波涌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