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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身
他说着,径直令人去旁边屋中取了把藤椅,就在廊檐下闲适地坐了。也未与几位监作和左右丞寒暄招呼,颇有些目中无人的样子。
柔嘉被押在刑凳上,坚硬的条凳硌得她肋骨生疼,攥紧针锥的手牢牢压在锁骨下,不肯就范。挣动间,听到廊檐下多了个看客,下意识扬目看去。
檐下灯光明亮,他被几人围簇在堂前。夜色深暗,他却仍戴一顶北地盛行的瓦棱帽。头顶和身后的灯光罩下,那帽子在他面颊上落下厚重的阴影,逆着光,叫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这就是新上任的署令王大人吗?瞧着很年轻隽秀的样子。”
“听说才从北地的战场立下军功回来,只不知为何到咱们织染署中任职。”
毕竟织染署官阶最高的署令,也不过区区正八品的官职。
“这世道就是如此。任你立了什么功劳,若不会钻营,无人提携,一辈子都郁郁不得志……”
众人议论声中,钱监作捅了捅刘左丞,却见这位历来热衷逢迎的上官脚下生了根,似乎未懂他的暗示。
钱监作只得硬着头皮,觑着王昙的脸色,主动上前为他通秉:
“这罪奴仗着有几分姿色,与署中典吏勾搭成奸。按律,当笞二十,眼下正要行刑。”
这位王大人新官上任,今日署中公务却未知会他,钱监作因而有些忐忑,生怕他记恨。
王昙点了点头,扬目看向场中仅有的一条刑凳,问道:
“既是勾搭成奸,为何只打她一人?典吏知法犯法,更应施以重刑。”
刘左丞先前只下令惩戒谢柔嘉,而张典吏非但拿这事炫耀,还堂而皇之要做施刑者,却无人敢质疑他。
毕竟,在织染署,左右丞郎、监作和典吏们的话,就是王法。
刘左丞一时语塞,无法反驳,只得点头道:
“王大人所言极是。那等这罪奴受了刑,再打张典吏三十鞭。”
张典吏一愣,心下着恼。这王大人显然拿他做筏子,取悦谢柔嘉。可恨这女人每次见着他就像见到鬼一样,令他无从得手。今日又要害他挨三十鞭,真当晦气。
几个典吏见王昙似乎没有异议,因此仍提着绳子上前,想将柔嘉手脚绑缚在条凳上。
柔嘉只觉腔子里一颗心几乎跳出来。
她怕,怕自己的右手一旦抽出来,来不及刺穿自己的颈项,已经被强行绑缚;
怕被当众撩开衣裳,褪下裤子受刑,这样的奇耻大辱,她断无法承受;
怕王昙与刘左丞等人蛇鼠一窝,自己反抗会招致更重的责罚。
可心中为何还如此不甘,为何还存有妄念?
她望着檐下那道望不透的身影,像绝望的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孤注一掷,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冲他喊:
“奴不认得张典吏!”
柔嘉以为自己的声音振聋发聩,可事实上,她的声音颤抖、脆弱又渺小。
可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王昙。
陈三儿见她仍不服管教,扬眉怒斥道:“谁许你说话!”
他扬起巴掌就要扇下,一根血淋淋的藤条却朝他的巴掌挥下。原是王昙身边一位随侍夺了典吏手中行刑的藤条,出手拦住了他。
王昙静静靠坐在藤椅之上,侧目望向不远处的刘左丞,嗤笑道:
“断案之前,先捂住苦主的嘴。果然与刘大人一脉相承。”
钱监作听他这话,此时终于了悟:新任的王署令,似乎与刘左丞早有过节。
难怪刘大人有些反常,他心中原还疑惑,刘左丞近日未曾到署中,为何却似认得王大人。
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钱监作不会傻到掺和别人的龃龉之事,因此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耳聋目瞎。
刘左丞蘧然警醒。王昙初初上任,正是要立威的时候,若此事被他拿住把柄,只怕他大做文章,排挤自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因而他一低头,挂上笑,对着王昙一拱手,语重心长道:
“织染署这些罪奴,无不凶狡成性。她们惯会撒谎抵赖,嘴里的话,十句有九句都当不得真。您以后在署中久了,自然就清楚她们的秉性。”
王昙点点头,轻描淡写道:“孰是孰非,空口无凭。”
他转向柔嘉,朗声问她:
“你何时入的织染署?今年多大?因犯何罪被禁锢在此?”
柔嘉悄悄瞥刘左丞一眼,见他目光阴测测盯着自己。当年那句“溺死她”即便过去七年,仍似一道闷雷,滚在她头顶。
可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因而她定了定神,嗫嚅着唇,哑声回他道:
“奴……奴是元熙……”
柔嘉说的是前朝最后一个年号。
岑娘子听她语声嘶哑迟缓,唯恐她回不好话,惹王大人厌弃,忙打断她,替她回道:
“大人,这是我织房中的织娘,七八岁就跟在我身边学艺,做事勤恳,从无懈怠,为人木讷本分。她……她记性好,织一匹锦上万个花本,她从无错漏。这样的本事,整个织染署也找不出第二个……”
岑娘子往日自诩伶牙俐齿,可今日为柔嘉说了一堆好话,最重要的那一句,却在舌尖滚了几圈,仍难受地咽了回去。
柔嘉是个好孩子,可她处境艰难。若张典吏看上她,要对她用强,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逃过他的毒手呢?
她怕柔嘉真的被张典吏染指,那样的话,即使是王大人,也要治柔嘉的罪。而柔嘉,也没办法再在妆花织房呆下去。织染署上下几百号人,人心难测,众人的唾沫星子都淹得死她。可那样一来,摆在柔嘉面前的只有一条死路……
岑娘子黯然抬袖拭了拭眼角泛起的泪,始终说不出最后那句话。
刘左丞不耐地斥责她:
“岑娘子,你莫要胡搅蛮缠。张典吏亲口证实,这罪奴每日收工,就等在织房中与他私会。你便是将她夸出花儿来,这该受的罚,也得立即执行。
织染署是官府织造,兼担劳役罪奴的重责,可不是什么寻常小作坊。若纲纪混乱,如何服众?”
王昙适时接过话,赞道:
“纲纪混乱,如何服众?刘左丞这句话说得非常好。”
他转而望向柔嘉:
“你们师徒的话,我听懂了。你童蒙之年进来,这些年收押在署中,若未曾与署中典吏有牵扯,应为完璧之身。”
柔嘉怔了一瞬,不懂他说的意思。监舍那些女人,只会聊哪个典吏活儿好,她从未听过完璧这个词。但她确实未曾与署中典吏有牵扯……故而只含混地点了点头。
王昙于是转头吩咐方才带路过来的婆子:
“还请李嬷嬷为她验身。谁惯会说谎,一验便知。”
他说这话时,朝张典吏的方向望去。
张典吏面上有一瞬的慌乱,给了刘左丞一个焦急的眼神。却见刘左丞抚着唇边短须,一副胸有成竹之色。
张典吏心下略定,心知这李婆子,必然是刘左丞的心腹之人。
李婆子扶柔嘉起身,穿过堂前,将人带进对面一间闲置的厢房。
吱嘎一声,木门关上。
橘黄的光线从并不严实的门缝中透进来,不时有人影从花窗边穿过。角落停驻的影子,不知道是窥视的人,还是树木沉沉的暗影。
柔嘉手心攥着的针锥已经被汗湿透了,她心中有些仓惶,不知该如何做,隐隐觉得有些屈辱。可眼下她面前只有一个陌生的婆子,比起大庭广众之下受刑,已经好多了。
房中最里面放着两台坏掉的织机,地上整齐码放着十几筐丝线、麻线等物。大门对面,靠墙摆放一张短案和几只绣凳之属。
柔嘉依言坐到那张短案上,屈起膝,褪下腰间的裙襦。
她一双鹿儿一般清澈水润的明眸不安地眨动,随着李婆子的口令,提线木偶一般木然动作着,显得乖巧生涩。
因见李婆子俯身蹲下,柔嘉慌忙躲开视线,一仰目,透过木门缝隙,看到王昙所坐的位置,恰好正对着自己。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鼻梁的轮廓下,略有些冷硬的唇线。
柔嘉心头一颤,慌忙装作不小心,推倒了放在身侧的灯笼,屋中顿时一片昏暗。
李婆子有些不悦,回身看了门后一眼,去那些筐子中扯过一匹布覆在柔嘉腿上,叮嘱道:
“可不许弄脏了。”
她重又将灯笼点燃,窸窸窣窣蹲了下去,半是抱怨,半是嘲讽道:
“他那样的人,什么美人没见过。至于偷窥你一个罪奴?若今日没有他,你少不得吃一顿鞭子。你呀,也忒没良心。”
柔嘉没有回答她。
陌生而异样的痛感侵占了她所有心神。她咬紧唇,咽下喉中痛楚的轻吟,伸出一只手,遮挡住眼睛,挡住滑落至腮边的泪痕。
李婆子很快提着灯笼出去,独留柔嘉一人在黑暗中收拾整理自己。
“那罪奴还是处子,这做不得假的。若大人不信,可请外面的药婆再验一次。”
李婆子话音落地,引得许多人震惊。
不少织娘当即讨伐起张典吏来。世间多少女子被名节二字逼死,张典吏却公然造一个未嫁女的黄谣。他说得那般言之凿凿,谁听了不得对那些鬼话深信不疑?
这幸而是有法子可验,若哪日他造谣哪个已婚妇人,别人又要如何自证呢?
张典吏原先以为这李婆子是刘左丞安插的人手,心中胜券在握。此时不啻平地起了道惊雷,心中已将刘左丞骂了个狗血喷头。
慌乱中忽而灵光一闪,狡辩道:
“这贱人十分狡诈,每每求我不要进去,用别的手段伺候我……”
岑娘子听他如此无耻,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
“你方才是怎么说的?你说睡了她不知多少次!真是一时猫脸,一时狗脸,人家说屙尿的功夫就变卦,你这还没去屙尿就变了!”
她一时气急,口无遮拦,先前还只怕柔嘉当真遭了他的毒手,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嘴里的说辞又变卦了。照他这意思,柔嘉永远摆脱不了他泼的脏水。
岑娘子一时技穷,不知如何撕下他肮脏的嘴脸,却听廊檐下,王昙又发一问:
“我先前倒是隐约听见,有个罪奴说,张典吏从前一日要找她两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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