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权门，娘子她马甲掉满燕都

　　膳后众人散去，沈昭被上官蘅单独留在了偏厅。

　　此处不似正厅那般庄重，却自有一派清雅气韵。晨光透过云母纸糊的窗棂，在地面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坐罢。”上官蘅指了指下首。
　　“是。”

　　上官蘅抿了口茶，语调不急不缓：“方才席间的话，听过便罢。只是你如今的身份，终究不同于闺中。”
　　她轻轻搁下茶盏，“你在沈府时，可曾经手过什么差事？”

　　沈昭指尖微微一顿，抬眸时已是一派温吞模样：“叔母体恤侄女年纪尚小，不曾让侄女插手庶务。倒是家兄怜我孤寂，时常带我在药圃辨认草药，教些煎茶制饮的消遣罢了。”

　　上官蘅目光微动，没再追问，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库房新进了一批药材，老夫人常喝的安神汤近日少了几味要紧的。你今日且去清点入库，再查查还有哪些短缺，列成清单，傍晚前给我回话。”

　　沈昭心头微凛——这是试探，亦是刁难。
　　药库品类繁杂，珍稀如人参灵芝，寻常如当归川芎，少说数百种。既要逐件清点实物，又要逐笔核对账目，一日之内完成已是不易。更何况她对珍稀药材的辨识本就有限，一旦出错，便是“办事不力、有失规矩”——足够旁人借题发挥。

　　走出偏厅时，秋风卷着寒意掠过袖口，将鬓边的碎发吹得乱飞。
　　沈昭立在廊下，心里一点一点沉下来、静下来。上官蘅不喜欢她，这是明摆着的事，但她并未直接发难，反倒给了她一桩差事。
　　想来这位主母虽有偏见，却也务实，想看看她这颗被沈家丢过来的 “棋子”，到底会不会动、能不能用。
　　沈昭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只要缝隙尚存，自有她的路可走。

　　而另一头，浮岚院书房内，檀香袅袅漫过案几，与墨香缠成一缕清冽。颜怀卿伏案而坐，袖间猎猎，墨笔在绢卷上疾行如剑。
　　这并非寻常文书，而是份加了火漆封印、钤着 “密” 字的案宗——太子近日密令他暗查《江南织造蜀锦贡品失窃录》。纹印丢失、蜀锦调包、货单被重新盖戳，背后牵连远超江南织造的官商网络，更隐隐牵动右相党羽。
　　这种烫手的案子，向来只落到他手里——干净、利落、不留尾声。

　　窗外金桂正盛，桂香温软，不合将军府的冷肃，却偏偏让他想起膳厅里收敛锋芒的沈昭：这小娘子看着跟尊没脾气的泥人似的，遇事却能立而不乱，进退有度，半点不落下风。

　　太子的这道密令才落到他手中，太后便循着风声把手伸进了颜府；至于沈家，更是揣着见不得人的算盘。
　　不论哪一环，都不容他疏忽。可这小娘子却像一枚细微而锋利的暗钉，不偏不倚落进他的视线里。

　　笔锋忽然一顿——
　　一滴浓墨落在绢上，晕开一朵刺目的黑花。
　　颜怀卿眉峰冷冷一拢，指腹按住那处墨渍，心头竟升起一丝不耐的烦躁。

　　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情绪，而是一种判断——
　　棋盘上突然出现未知子力时，最本能的警觉。

　　他原以为，沈昭不过是沈文远为避祸塞来的傀儡，或是太后安插在他身边、用以窥探东宫动向的棋子——空有节度使遗孤的虚名，实为任人摆布的弱质女流，只需晾着、防着，便翻不出什么风浪。
　　却没料想到，她既不愚昧，也不软弱，反而处处藏锋。更像是能在乱局中稳落子、伺机反制的执棋者。

　　这样的娘子，聪慧得太过扎眼，清醒得让人忌惮，绝非是能轻易放在身边、却不加提防的存在。

　　“郎君，您忙吗？” 茂茂在门外探头探脑，活像只偷油的耗子，声音压得极低。
　　颜怀卿笔锋未停，头也不抬：“说事。”
　　"那什么……昭娘子被大夫人派去清点药材了。”茂茂咽了咽口水，“说是老夫人常用的安神汤短了几味药材，让她今日务必清点完备。”
　　颜怀卿这才抬眸看向茂茂，墨色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随即把笔搁回青玉山子笔架上，淡淡道："她人呢？"

　　“正在库房里清点着呢，那库房堆得跟小山似的，瞧着就难……”
　　茂茂话音未落，颜怀卿已然起身，宝蓝色衣袂掠过案角，径直朝着库房的方向走去。

　　----

　　秋风掠过廊下的青铜风铃，叮叮当当的声响里，他远远望见库房里那抹天青色身影。
　　沈昭正踮脚翻看着货架上的药材，发髻散了几缕，鬓边的银簪摇摇欲坠，指尖沾了些浅褐色的药粉，却依旧专注地核对着标签与账册，连额角沁出的汗珠都顾不上擦。纤细的身影立在堆积如山的药材间，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

　　“郎君可要过去搭把手？”茂茂凑近小声问。

　　一记眼风扫过，茂茂立即缩脖噤声。

　　“你去趟本家药铺，取柏子仁二钱，茯神三钱，交予李管事，让他煎好后送到我书房来。”
　　颜怀卿沉声吩咐，目光却仍落在那抹天青色身影上。

　　茂茂当即会意，眼底亮得跟抹了油似的：“是，郎君！”
　　他家郎君啊，这嘴硬心软的功夫，当真是登峰造极。
　　他就知道郎君不会真的不管不顾，定是怕那位新进门的小娘子清点不完药材，误了老夫人的安神汤，这才特意命他悄悄备上药，替她兜底。
　　这般外冷内热、思虑周全，不愧是他家郎君！

　　清点至第三排高柜时，沈昭终于察觉不对。
　　账册上记着的“上品西域人参”，封条完好，数量无误。可掀开匣盖，参须稀疏，色泽灰暗，分明是以次充好。旁边标着“川芎三十斤”的木箱，掀开后竟只剩半数，底层垫着碎木充数。
　　不止缺失——是偷换。

　　她又翻了两页账册，指尖拂过纸面——某几处的笔迹明显生硬，原本端正的小楷，被人仓促篡改过，墨色新旧不一，破绽百出。

　　这已不只是给她下马威的刁难。
　　分明是借新人立威，顺势遮掩库中旧弊。
　　她若缄默不言照实上报，这口黑锅便会稳稳扣在她的身上；她若贸然揭破，蛇惊即遁，最后还是只能闷头咽下这口哑巴亏。

　　左右皆是死局。
　　她正咬着笔杆思忖，眼前却陡然一暗，一道阴影覆了下来。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抽走了她手中的账簿。

　　“郎君？”沈昭有些诧异地看着来人，她着实没想到，颜怀卿会有这等闲情雅致来库房探望她。
　　或者说，监视她。这样就说得通了。
　　如是想着，她敛去眼底波澜，将笔轻轻搁回盛着朱墨的砚台里，又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站姿，只以一个极轻的眼神，示意乔儿先行回避。

　　颜怀卿垂眸看着账簿上被沈昭用朱笔圈出的几处破绽，墨色的眸子里寒意渐生。颜府基业庞大，府中难免有手脚不干净的蛀虫，可他竟没料到，有人敢在老夫人的常用药材上动手脚，更敢借新妇清点之机栽赃嫁祸。

　　“你倒敏锐。” 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指尖点了点那处被篡改的笔迹，“只是，母亲不过是让你清点新进的药材。你此番在库房里大刀阔斧地查探，已然打草惊蛇了。”

　　沈昭眯了眯眼，看着他——她方才以为此事是上官蘅给她设的套，可照颜怀卿的反应来看，上官蘅兴许并不知情？
　　抑或是想趁机借刀杀人，利用她，敲打真正伸进药库的那只黑手。

　　横竖都是被人算计，倒不如把这局走得漂亮些。
　　沈昭抬眸，眼底不见半分慌乱，反倒藏着几分笃定的执拗：“惊了蛇，才能看清它往哪钻。”
　　她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道出心中灵光闪现的计划：“郎君若信我，不妨将计就计。今日清点，我会在记录册上刻意‘遗漏’两处明显的账实不符。一处是将被偷换的名贵血燕，仍记为上品良品；另一处，则是将几箱未开封的珍稀虫草，标注为‘已拆封、部分受潮’。同时，我会私下向管事透露，自己眼力不济，恐有错漏。这样一来，背后之人见我如此‘不谙此道’，定会放松警惕，甚至可能趁机再次动手，偷换或销毁证据。届时，郎君只需暗中布控，待对方再次动作时，便可人赃并获。”

　　颜怀卿盯着她看了许久，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像是要将她看穿。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冽的警示：“你可知，若计划失败，或你行事稍有差池，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一定是你。”

　　沈昭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眸光清亮而坚定：“所以我需要郎君的合作。我出计，郎君出力——你负责调动人手布控，确保人赃并获；我担下‘办事不力’的风险，引蛇出洞。我要的，只是郎君保我底线，不让我真成了替罪羊。”

　　颜怀卿沉默片刻，忽然转了话锋，语气里带着一丝审视：“寒山私塾，似乎并不教学生辨识药材。这些本事，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沈昭心中了然，看来颜怀卿早已暗中调查过她的底细。
　　她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刻意添了几分柔弱：“在沈家时，我身子弱，又时常遭遇些意外——或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食物中毒，或是夜里感了风寒却迟迟请不来郎中。堂兄心疼我，便教了我些辨识药材、粗浅调理的本事，说学会这些，总能在危难时救自己一命。”

　　颜怀卿眉峰微蹙，语气冷了几分：“我记得，沈府原是前镇北节度使旧邸。令尊殉国后，朝廷加恩，沈大人替你承了这份荫蔽，既得府第，又得官身。怎么，在自己家，还要日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沈昭闻言，笑意淡了些，语气却平静下来，不卑不亢地回敬：“郎君此言差矣。这偌大的颜府，不也有人在库房的账簿上动歪心思，在老夫人的用药上做手脚吗？乱世浮沉，人心叵测，哪里又有真正安稳的‘自己家’呢？”

　　颜怀卿沉默片刻，终是道：“依你之计行事。母亲那边，今夜不必再去回话。”
　　他将账册递还她手中，转身离去前，又补了一句：“记住，蛇惊了，未必只会逃。”

　　沈昭握着尚有他掌心余温的账册，望着那道挺拔背影消失在廊角，缓缓吸了口气。
　　风声未动，暗潮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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