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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聆悸
白暮雪跪在浴室瓷砖上,氟西汀的铝箔板空了,他数着掌心里五颜六色的药丸:帕罗西汀20mg、喹硫平50mg、劳拉西泮0.5mg。
他仰头吞下时,窗外恰好划过一道车灯,将玻璃上的雨痕照得如同透明的血管
镜子里映出他嘴角的白色药沫。
碳酸锂咀嚼片太苦,苦得他舌根发麻。
窗外,广东罕见的雪粒子正敲打着玻璃。白暮雪盯着窗棂上逐渐堆积的雪沫,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宁夏的雪是绵软的,而广东的雪……是咸的”,当时他不明白,现在知道了,那是混着泪水的味道。
凌晨两点十七分,安眠药瓶倒出的只有空气。
安眠药盒空了。
白暮雪盯着空瓶看了很久,塑料瓶身上的凹痕是他上次发作时用牙咬的。他摸出手机,指尖在通讯录上方悬停了足足三分钟,最终按下了那个今天刚存入的号码,听见忙音才意识到……谁会在这个时间接陌生来电?
“喂?边个啊?三更半夜……”,听筒里传来带着浓重睡意的粤语。
白暮雪的手指蜷缩起来,刮擦着药盒边缘“……白暮雪”。
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台灯开关的轻响。
当裴亦初再次开口时,已经切换成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雪夜里的精灵:“怎么啦,睡不着吗?失眠了?”
“嗯”。
白暮雪听见电话那头衣物窸窣的声响,还有钥匙串清脆的碰撞。
“我带你到周边逛逛吧”,裴亦初的声音里还带着睡意的沙哑,却已经能想象他正在套上那件黑色大衣的样子。
微信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白暮雪点开那个叫“Early spring(初春)”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枝将开未开的樱花。
【共享位置:荔湾区逢源路125号】
雪已经下大了。
白暮雪站在路灯下呵出白气,看它们融入纷飞的雪幕,远处车灯刺破雪夜,裴亦初的黑色SUV停在面前时,车窗降下来带出一股暖流,混着佛手柑与雪松的气息。
“上车”,裴亦初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雪粒,指尖温暖得不像话。
车厢里放着轻柔的钢琴曲,是德彪西的《月光》,白暮雪缩在副驾驶,透过起雾的车窗看沿街骑楼的轮廓在雪中模糊。
“你困吗?”,白暮雪突然问,他看见裴亦初眨眼的频率变慢了。
裴亦初摇头,“没事,我还不困”,他伸手调高空调温度,“你要是困了就回去睡吧”。
荔枝湾的夜色被雪洗得发亮。
他们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裴亦初的大衣下摆偶尔扫到白暮雪的手背,羊毛料子蹭在皮肤上,像被春天轻轻碰了一下。
“你们心理医生上班都很累的吧?”,白暮雪踩着自己的影子,“我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没有的”,裴亦初停下脚步,他伸手,十分自然的拂去白暮雪睫毛上沾着的雪粒,“你从来都不是负担”。
白暮雪突然别过脸去。
父亲去世后,再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记忆里只剩下姑姑尖利的声音:“能不能懂点事?你爸的丧葬费不是给你糟蹋的!”
白暮雪感到一阵阵耳鸣。
“我爸之前老说我不懂事”,他盯着石板缝里钻出的枯草。
裴亦初突然扳过他的肩膀,路灯下,他眼睛像两泓融化的焦糖玛奇朵:“之前才多大啊?你还不需要懂事”。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白暮雪冰凉的手腕,“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做个小孩子,你不需要懂事”。
一片雪花落在白暮雪鼻尖。奇怪的是,先融化的不是雪,而是他眼眶里蓄了太久的那滴泪。
雪下得更急了,裴亦初撑开黑伞,伞骨投下的阴影将两人笼在一方小天地里。白暮雪闻到伞面上残留的雨水气息,混着裴亦初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药香。
“……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当然”
回程路过广东省中医院时,白暮雪突然要求下车。
裴亦初看着那个白色身影消失在急诊科的玻璃门后,十分钟后拎着塑料袋回来,里面装着艾司唑仑和帕罗西汀。
“要吃安眠药才能睡着吗?”,裴亦初轻声问,发动车子时刻意调低了音响音量。
白暮雪“嗯”了一声,将药盒塞进卫衣口袋。塑料包装的摩擦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
暖气开得太足。车载香薰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味,混着皮革的气息让白暮雪胃里翻涌。他摇下车窗,冷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却压不住喉头那股酸苦。
“靠边……”他刚开口就捂住了嘴。
裴亦初急打方向盘停在骑楼下。
白暮雪冲进雪地里干呕,白发在风中乱得像团破碎的蛛网。裴亦初的手掌贴在他后背,体温透过单薄的卫衣传来。
“呼吸”,裴亦初的声音混在雪里,“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呼气——”
白暮雪抬头时,看见裴亦初的大衣肩头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也是这样站在雪地里给他物理降温,直到自己咳出血丝。
回到车上,裴亦初关了香薰系统,从后座拿出保温杯递给他:“柚子蜜,能压住药味”
温热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白暮雪惊讶地发现这味道居然和母亲煮的很像。他小口啜饮着,看窗外雪幕中模糊的霓虹灯光,突然意识到这是父亲走后,第一次有人记得他晕车。
珠江新城的公寓楼下,裴亦初坚持送他上楼。
“到了”,白暮雪在门前摸索钥匙。
公寓电梯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白暮雪在掏钥匙时掉出一颗彩色星星,是许愿瓶里那种。
裴亦初弯腰捡起,发现上面写着:“希望今晚不要做噩梦”
“会实现的”他把星星放回白暮雪掌心。
金属碰撞声惊醒了声控灯。
昏黄灯光下,裴亦初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新增的几道红痕,像是刚刚结痂。
裴亦初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拇指轻轻抚过那些伤痕:“答应我一件事”。
“下次睡不着,随时打给我”,他顿了顿又补充,“就算是凌晨三点”。
白暮雪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嗯”,他轻轻抽回手,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寂静楼道里格外清脆。
服下艾司唑仑后,白暮雪蜷缩在床角。窗外雪光映着空药盒,铝箔板上整齐的凹痕像是一排排小坟墓。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手机震动。
【裴亦初:我往你的口袋里面塞了个东西】
白暮雪伸手摸索,触到一个丝绒小袋。倒出来的是一颗樱花形状的香薰石,和一张折叠的便签:
“雪融化后,会变成春天的一部分”
月光透过纱帘,在便签上投下细密的水波纹路。
白暮雪将香薰石贴在鼻尖,闻到混合着佛手柑与雪松的气息,和裴亦初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渐渐消融在雪夜里。
白暮雪把便签放进许愿瓶,看着它慢慢沉到瓶底,压住了那颗写着“想被漂白剂彻底洗干净”的蓝色星星。
白暮雪把药袋攥出褶皱,塑料响声填补了房间的寂静。
新开的佐匹克隆躺在最上层,说明书上“可能引起噩梦”的警告被指甲反复刮过。
佐匹克隆的药效来得又急又猛,白暮雪陷入梦境前最后的记忆,是裴亦初站在门口说“晚安”,大衣下摆沾着化了一半的雪水。
而某个穿着黑大衣的身影,正站在公寓楼下的雪地里,仰头数着楼层灯光,直到某一扇窗的灯熄灭,才转身走进纷飞的雪幕。
梦境像老式放映机般抖动展开。宁夏家里的落地窗洒满阳光,母亲正在给生日蛋糕插蜡烛。
六岁的白暮雪趴在父亲背上数他新长的白发:“爸爸的星星比蛋糕上的还多!”
烛光突然变成漂白剂刺眼的亮蓝色。
许逸钦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白发妖怪就该用漂白剂洗洗干净!”,奶油糊到脸上时,白暮雪尝到化学试剂的苦味。
剪刀冰凉的触感贴着后颈,白发一绺绺落下,像被早春突袭的残雪。
最痛的是醒来前的刹那。梦里父亲还在为他编发辫,编到最后一节时突然变成医院ICU的心电监护仪。
“嘀——”的长音中,白暮雪看见自己坐在满地白发中间,掌心握着把剪刀,刀刃上映出裴亦初的脸。
窗外,真正的雪还在下。广州塔的激光穿透雪幕,在公寓墙上投出变幻的光斑。
白暮雪蜷缩在药效制造的假寐里,右手无意识抓着枕边的许愿瓶,瓶底沉着三颗星星。
五公里外的公寓里,裴亦初正对着电脑屏幕整理病例。文档命名为“SnowWhite”,里面详细记录着白暮雪每次眨眼的速度变化。
书架最上层摆着个玻璃瓶,装满了与白暮雪那个一模一样的星星。最上面一颗墨迹未干:“希望小雪今晚梦见海”
凌晨四点十三分,两扇窗户飘出的白雾在雪中交汇,像两道终于相遇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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