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南枝

　　（数日后·相府栖梧院)

　　苏晚的伤势在顾南枝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虽然肩头还缠着纱布，动作有些不便，但精神已好了许多。她坐在廊下，看着顾南枝在院中那几株早开的腊梅前驻足。

　　冷冽的空气中浮动着清幽的梅香。顾南枝披着一件月白色的狐裘，衬得她越发清瘦。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朵半开的黄色腊梅，指尖冰凉。这几日，她看似平静，依旧读书习字，处理些府中庶务，但苏晚能感觉到，小姐的心事更重了。那支洗净的南枝花簪被她收在妆匣最深处，再未戴过。

　　“小姐，您还在想那日的事？” 苏晚轻声问。

　　顾南枝收回手，拢了拢狐裘，转身看向苏晚，眼神沉静如水：“苏晚，你觉得，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我们前脚出城，后脚张侍郎就在必经之路上被‘流寇’精准截杀？那茶棚里的神秘人，又恰巧在场？”

　　苏晚摇头，眼神锐利：“绝无可能！奴婢敢肯定，那人绝非旁观者那么简单。他身上的气息……像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带着洗不掉的铁锈味。” 她想起那瞬间的压迫感，肩头的伤口似乎又隐隐作痛。

　　顾南枝沉默。父亲那边这几日也加强了府中戒备，甚至不动声色地调换了几个外院的护卫头领。父亲越是讳莫如深，越证明此事非同小可。张启元之死，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而那神秘人……会是父亲忌惮的“生面孔”吗？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不去：父亲与张启元，当年在镇北侯一案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并非不谙世事，深宅后院、朝堂风云，她耳濡目染，知晓其中的波谲云诡。只是，当这血腥的猜测可能与至亲相关时，那份寒意便直透骨髓。

　　“小姐，” 苏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再过几日便是‘赏梅诗会’，帖子已经送来了。长公主府办的，京中有头有脸的年轻公子小姐都会去。您……还去吗？” 出了上次的事，苏晚担心小姐的安全和心情。

　　顾南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株腊梅上。梅开雪中，凌寒独放。她需要走出去，困在府中只会被疑云吞噬。或许……在那等场合，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关于张启元，关于……那个神秘人？她有种莫名的直觉，那个人，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去。” 顾南枝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为何不去？越是迷雾重重，越要看看这水面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赏梅诗会·长公主别苑·疏影阁

　　长公主的别苑依山而建，引了温泉水，园中梅树品种繁多，开得正盛。红梅似火，白梅如雪，黄梅清雅，暗香浮动，沁人心脾。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衣香鬓影，笑语喧哗，一派富贵风流气象。

　　顾南枝坐在临水的暖阁里，身边围着几位相熟的贵女。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袄裙，外罩同色系绣着银线缠枝莲的披风，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清丽脱俗。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应和着旁人的话语，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暖阁外梅林间来往的身影，留意着那些被簇拥或气质独特的人。

　　苏晚穿着厚实的棉袄，肩伤未愈不便动手，便安静地侍立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眼神却像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气息。

　　暖阁一角，几位年轻公子正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人，身着华贵的紫貂裘，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矜贵与风流，正是五皇子李琰。他目光不时瞟向顾南枝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热切。

　　“南枝小姐今日真是人比花娇，这满园梅花都为之失色了。” 李琰端着酒杯，笑着踱步过来，语带恭维。

　　顾南枝起身，微微屈膝行礼，笑容得体而疏离：“殿下谬赞了。梅花傲骨，凌寒自开，南枝不敢相比。” 她心思不在此，只想借机探听些消息。

　　李琰见她态度不冷不热，也不在意，自顾自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笑道：“听闻前几日西郊官道不太平？南枝小姐受惊了。这京畿治安，是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他话锋一转，似在试探。

　　顾南枝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劳殿下挂心，只是偶遇流寇作乱，护卫得力，并未受伤。” 她将“流寇”二字咬得清晰，观察着李琰的反应。

　　李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随即笑道：“没事就好。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这流寇之说，恐怕未必尽然。张启元一个卸任的老头子，能有什么油水？值得那般悍匪兴师动众？依本王看，怕是有人……”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话头，目光扫过暖阁内的其他人，最终落在顾南枝脸上，带着审视。

　　顾南枝的心跳快了几分。五皇子也怀疑“流寇”之说？他是在暗示什么？指向父亲？还是……另有所指？她正欲顺着话头再探，眼角余光却猛地捕捉到一个身影！

　　梅林深处，疏影横斜处。

　　一个身着墨蓝色锦袍的男子，正独自负手而立，望着远处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他身形挺拔如松，侧脸线条在雪光与梅影映衬下，显得格外冷峻深刻。那是一种融入骨子里的孤寂与疏离，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顾南枝也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如同深潭寒水般的冰冷气息！

　　是他！

　　虽然换了华服，不再是那日茶棚里灰布长衫、斗笠遮面的落魄模样，但顾南枝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那个身影！那种深入骨髓的冷漠和危险感，她绝不会错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苏晚显然也看到了，身体瞬间绷紧，如临大敌，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挡在了顾南枝身侧，眼神锐利如刀地锁定了那个方向。

　　“南枝小姐？” 李琰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梅林深处那个孤高的身影。“哦？那是……沈公子？” 他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淡淡的审视。

　　“沈公子？” 顾南枝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看着面生。”

　　李琰笑了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带着几分深意：“这位沈烬沈公子，是江南巨贾沈家的远房侄儿，近日才来京中打理一些生意。虽是商贾出身，但听闻才情不俗，为人……也颇有风骨。” 他刻意在“风骨”二字上加了重音，似乎意有所指。“长公主爱才，特意下了帖子请他。只是这位沈公子性情孤僻，不喜交际，来了也只是独自赏梅。”

　　**沈烬！** 这个名字如同烙印般刻进顾南枝的脑海。江南巨贾？远房侄儿？商贾？她几乎立刻就嗅到了谎言的味道。那样冰冷沉寂、带着洗不净血腥气的眼神，绝非一个寻常商贾能有的！他伪装身份潜入京城，出现在张启元被杀的现场，如今又出现在这权贵云集的诗会……他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梅林深处的沈烬似乎感受到了来自暖阁的注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穿透疏落的梅枝和飘渺的雪霭，精准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顾南枝的脸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

　　顾南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那眼神！比那日雨幕中更加清晰！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又仿佛蕴含着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漩涡。没有惊讶，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和一种……高高在上的、洞悉一切的审视。

　　他认出她了！他一定认出来了！就像她认出了他一样！

　　顾南枝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镇定。她不能露怯。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脸上甚至努力维持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疑惑表情，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沈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瞬，便淡淡移开，仿佛只是随意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重新转过身，继续凝视那株老梅，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那份极致的漠视，比任何挑衅都更让人心惊。

　　“呵，有趣。” 李琰将顾南枝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沈烬的漠然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南枝小姐，本王去会会这位‘风骨不俗’的沈公子。”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猎人看到新奇猎物般的光芒，大步朝着梅林深处走去。

　　暖阁内恢复了方才的谈笑，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对视只是一场错觉。

　　顾南枝缓缓坐回原位，端起手边微温的茶盏，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茶水溅出几滴，落在碧色的裙摆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低头看着那水痕，心绪翻涌如沸。

　　沈烬……一个带着“烬”字的名字。灰烬，死寂，冰冷。多么贴切。
　　他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死物，一个……即将被焚毁的障碍？
　　他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的目标，已经指向了这京城权力漩涡的中心？甚至……指向了相府？指向了……父亲？

　　苏晚俯身，不动声色地替她擦拭裙上的水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小姐，是他。而且……他认出我们了。此人极度危险。”

　　顾南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梅香的冷冽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冰湖，深处却燃起了不容退缩的火焰。

　　“我知道。” 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苏晚能听见。“从今日起，盯紧他。我要知道这个沈烬……究竟是谁，从何而来，意欲何为。”

　　梅林深处，李琰已走到沈烬身边，带着矜持而探究的笑容，似乎在说着什么。沈烬侧身听着，表情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冷漠然，只是偶尔抬眼看向暖阁方向时，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疏影阁内，暗香浮动。暖阁中的笑语，梅林间的试探，都掩盖不住那悄然弥漫开来的、冰冷刺骨的杀机和深不见底的疑云。命运的丝线，在这暗香浮动的梅园里，已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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