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见南山

作者:点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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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n ice.3


      壁炉的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明灭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堆灰白与暗红交织的余烬,如同陈悠此刻的心境——热烈燃烧的罪恶感与冰冷的恐惧交织后,剩下的唯有荒芜的死寂。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簌簌地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碎而急促的耳语,催促着某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许南山终于松开了那个带着冰雪气息的拥抱。他并未起身,依旧单膝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维持着一个近乎臣服的姿态。只是他的目光,已不再局限于陈悠泪痕狼藉的脸。

      他的视线如同缓慢扫描的雷达,不经意地扫过凌乱的茶几。那些写满“圣诞快乐”的贺卡之上,散落着几本摊开或叠放的书。《人体解剖图谱》、《运动生物力学与损伤机制》、《低温环境下的生理反应》——封面是冷静的灰蓝色调,书名带着不容置疑的科学性,甚至透着一丝冰冷的意味。

      这些书与他书房里那些金融、艺术的典藏格格不入,更像是医学院学生的案头读物。

      许南山的目光在书封上停留了两三秒。时间不长,却足以让空气凝滞。他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随即抬眼看向依旧惊魂未定的陈悠,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他微微歪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专注,甚至带着鼓励她分享新爱好的温和,“人体结构,生物力学……这和你平时看的舞蹈理论,似乎不太一样。”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开关,“啪”一声点亮了陈悠脑中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线索。

      练习书法——那些日复一日力透纸背的楷书临摹,追求的不是艺术,而是笔迹的稳定、克制,与某种法律文书签名所需的、不带感情的工整。

      与周贺博的“偶然”交谈——几次在机车俱乐部“巧遇”许南山的挚友,她状似天真地询问机车性能、刹车系统、雪天骑行风险……周贺博侃侃而谈,她却像海绵般吸收着那些可能致命的知识点。

      还有那份意外保险——受益人一栏,不知何时悄然加上了她的名字。

      书法、机车知识、意外保险。

      三条原本模糊的线,在这一刻因为这几本暴露的书籍,猛地串联成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链。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才有出门前那个意味深长的吻,那句“等我回来”。所以才有此刻这种平静到诡异的态度。

      比听闻他死里逃生时更刺骨的寒意,从陈悠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牙齿轻轻磕碰。她想编造理由——为了理解舞蹈发力?偶然看到觉得有趣?——但任何借口在她苍白的脸色和惊惶的眼神映衬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而许南山,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的目光从那些令人不安的书籍上移开,落在了那堆贺卡上。他伸出两根手指,从散乱的卡片中拈起一张,指尖捏着边缘轻轻晃动。卡片上,“圣诞快乐”四个字从清秀变得潦草狰狞,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这么多?”他挑眉,语气依旧听不出情绪,只是带着淡淡的好奇,“写给谁的?”他自问自答,“粉丝?”

      陈悠僵硬地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许南山看着她,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刻意渲染的、近乎孩子气的抱怨,与他刚经历生死一线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他将卡片放回原处,目光却牢牢锁住她,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黏稠的、蛊惑人心的磁性:

      “我有点嫉妒了,悠~”

      那个亲昵的尾音像羽毛搔刮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然后,他没有任何预兆地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我们结婚吧。”

      陈悠猛地抬头,瞳孔急剧收缩,像是听到了这世界上最荒谬的语句。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张,却只能发出无声的抽气。

      结婚?在这个她刚刚间接试图谋杀他未遂的夜晚?在他可能已经窥破她所有阴谋的时刻?

      他疯了?还是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报复?

      许南山将她巨大的惊愕和恐惧尽收眼底。他却像是误解了——或者刻意误解了——她这种反应的含义,微微蹙眉,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甚至有点委屈的抱怨:

      “怎么这个表情?”他俯身向前拉近距离,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镜片后显得无比专注,“一年了,悠~,并不算快了吧?我觉得,是时候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充斥着表演、算计、试探,以及隐藏在温柔纵容之下、可能早已被洞悉的杀机。他竟然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时间?

      他不等她从冲击中回过神,又伸手将那叠贺卡拢了拢,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这些,”他指了指贺卡,语气轻快了些,仿佛在规划甜蜜的未来,“都给我吧。”

      陈悠彻底懵了,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充满困惑的单音:“……?”

      许南山看着她茫然的眼神,似乎觉得很有趣,耐心解释道:“我每天看一张。”他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就当是……你每天给我写的一句情书。”

      情书?

      这些在绝望和恐惧中诞生、字迹扭曲的“圣诞快乐”,被他解读为情书?荒谬感直冲陈悠头顶,她几乎要笑出声,却又因深入骨髓的寒意而死死忍住。

      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这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无法理解现状的回应。

      许南山似乎对她的“默许”感到满意。他目光流转,再次落在那堆贺卡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角弯起一个温柔却让陈悠脊背发凉的弧度。

      “人家都说,”他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循循善诱的调子,“在一起久了的人,会越变越像。生活习惯,说话方式,甚至……字迹。”

      字迹。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了陈悠一下。

      只见许南山极其自然地拿过一支笔尖还沾着墨水的钢笔,随手抽出一张空白贺卡,俯身就着茶几桌面,手腕悬空,流畅地、几乎不假思索地写下四个字——

      圣诞快乐。

      写完后,他放下笔,将这张他刚写好的贺卡与陈悠之前写的一张并排举起,递到她眼前。

      “你看,”他的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纯粹的惊喜——这惊喜如此逼真,又如此令人毛骨悚然,“我们的字迹,真的一模一样啊!”

      陈悠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

      她死死盯着那两张并排的贺卡。许南山的笔迹她的笔迹,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起笔的顿挫,转折的弧度,甚至“乐”字最后一钩略带俏皮的上扬,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绝不是一时兴起能做到的。这需要长时间的、有意识的观察和练习。

      所以,许南山一直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联想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而许南山,似乎完全沉浸在这种“字迹相似”的浪漫发现里。他放下贺卡,双手转而扶住陈悠单薄的肩膀。掌心带着一丝凉意,力道却坚定沉稳,不容她退缩。

      他凝视着她,收敛了脸上刻意营造的轻松与惊喜,表情变得无比郑重专注。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两个漩涡,要将她的灵魂都吸入其中。

      “我认真的。”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一丝隐藏得很好的、近乎偏执的疯狂。

      “No games. No more waiting.”他用了极简的、带着仪式感的英文,仿佛在做郑重的起誓。

      然后他回到中文,那个沉重的、她无法承受的请求:

      “陈悠,我们结婚吧。”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是宣告,是决定,是一张将她更深地捆绑在这命运漩涡中、无法挣脱的网。

      室内只剩下窗外风雪的呜咽,和她自己狂乱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爱过、恨过、试图毁灭过,此刻却向她求婚的男人——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场荒诞离奇、无法醒来的噩梦。

      而他的眼神,平静之下翻涌着深不可测的暗流,既像深情的告白,又像最后的通牒。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稠密得令人窒息,又空洞得回声阵阵。窗外风雪的呜咽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如同冤魂不散的絮语。

      许南山那句“我们结婚吧”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涟漪还在陈悠混乱的心湖里扩散。未等她从惊愕中捕捉到一丝呼吸的缝隙,他接下来的话语便已化作无数把淬毒的冰刃,裹挟着洞悉一切的寒冷与深入骨髓的痛楚,精准地、缓慢地、带着凌迟般的优雅,一层层剥开她所有摇摇欲坠的伪装。

      他依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像中世纪骑士向女王宣誓效忠,姿态甚至带着残破的虔诚。然而当他仰起头,那双透过金丝眼镜望向她的眼眸,却早已褪尽了所有温和与试探,只剩下近乎残忍的、撕裂一切的、如同手术刀般锋利的清明。

      他的唇角还挂着一丝极淡的、扭曲的弧度,像是在嘲讽这命运精心编排的荒诞剧目,又像是在嘲讽深陷剧中、扮演丑角的自己。

      “我们结婚吧。”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清晰,此刻竟带着异样的平静,每个字都像北极冰原崩落的冰块,坠入死水,发出清脆而令人骨髓寒冷的回响。

      “这样,”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拥有实质的扫描射线,若有似无却带着千钧重量扫过茶几上那些印着人体解剖图和生物力学公式的书籍,“等我死后,你就有权在我的捐献卡上签字……”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享受着——或者说忍受着——这缓慢揭穿的过程带给彼此的痛苦。那双深邃如暗夜寒潭的眼眸,此刻锐利得像是能穿透她的颅骨,直抵灵魂深处最阴暗潮湿的角落,将她那些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算计,曝晒在无影灯般冰冷的注视下。

      “……再也不用,”他几乎是气音般地,从齿缝间挤出最后几个字,带着锥心刺骨却又奇异地混合着某种解脱感的嘲弄,“模仿我的笔迹了。”

      轰——!!!

      陈悠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从内部猛地爆炸开来!巨大的轰鸣声源于她的脑海,震得耳膜撕裂般疼痛,眼前不是简单的发黑,而是无数扭曲破碎的光斑和色彩疯狂旋转湮灭。

      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楷书练习、那些专业书籍、那些与周贺博的交谈、那些在机车上动的手脚——他早已了然于胸。

      他一直都在。像一位坐在最佳观众席上的沉默看客,冷静地、甚至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个蹩脚的演员,在他亲手搭建的铺着天鹅绒的华丽舞台上,卖力地上演一场意图谋杀导演的、漏洞百出却又残忍无比的独角戏。

      巨大的、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恐惧,如同来自北冰洋底部的寒流,瞬间席卷她的全身。她感到呼吸困难,肺部像是灌满了铅水,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的刺痛。身体僵硬得如同被瞬间冰封的化石,连最小的指尖都无法动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自己那颗疯狂撞击胸腔、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的心脏。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从无尽深渊爬回人间、手握她全部罪证与生杀大权的审判者。

      而许南山,看着她那彻底失去血色、如同精致白瓷即将碎裂的脸庞,以及那双盈满惊骇、瞳孔急剧收缩的眼眸,他眼底最后一丝微弱闪烁的、或许名为“希望”的火星,似乎也在这残酷的对视中,“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黯的、如同宇宙尽头般虚无冰冷的痛楚。

      他维持着跪姿,挺拔的身形却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这句彻底撕破所有伪装、将两人之间那层薄纱血淋淋扯下的话,也耗尽了他强撑至今的所有力气,以及那本就微乎其微、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盼。

      沉默在两人之间疯狂蔓延滋长,沉重得如同液态的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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