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作者:天神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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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泞雪


      天色濛濛,香雾山颓,几行细雨落入绫罗鬓发。

      沈兰深挑开帘子,不要脸的显摆道:

      “纵百岁犹嫌少,行路万里歌桃花。”

      几个亲卫正在忙碌地抬箱子,顾宴白一听便知这尊大佛心情颇好,“出门捡钱啦?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声音实在有些大,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镜泽野也歪头朝车上看,他认真听却实在听不清义父在说什么,只看得见义父今天穿得格外华贵,珠玉满身,几绺辫子也俱都拆了,换成了束发冠,一双手纤如白壁无瑕,每个手指都套满了戒指,可谓是“招摇过市”。

      乌发如瀑,衬的沈兰深的脸更白,狐狸毛围在颈边,一条墨绿佛珠安静垂在胸口。

      像蛰伏在暗处的蛇,喜欢把自己伪装成一节无害的青翠欲滴的树枝。

      那件狐裘却还是昨日那件,镜泽野有些担忧,那只大白猫那么容易掉毛,他抖了半天也不知弄干净了没有,义父会不会嫌弃,悄悄在心里给他画个红色的叉。

      他抬眼正好对上沈兰深的目光,不等开口,就被手指勾走了。

      “东西放那就成,上来!”

      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义父显然没有发现皆雪闯的祸,他安心地登上马车,一只手轻轻带着他,不费一丝力气。

      镜泽野安分地坐到沈兰深对面,没有一丝对行程的好奇,但沈兰深盯着他看了半晌,他本就怕生,此刻脸上更是泛起一层薄红。

      “义父要带我去哪儿。”

      “自然是回家。”

      沈兰深的手落在金丝绣软枕上,静静垂着,一身慵懒。

      “路滑的很,走个五六日的功夫就到了,若是头晕想吐就去找莼鲈,他那儿带了药箱,齐全得很。”

      末了又补上一句:“刚刚来信说,家父出远门去了,真是可惜。”

      不然真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阴曹地府应该也算某种程度上的远门吧。

      镜泽野点了点头,靠近暖炉坐了坐。

      沈兰深拉着他聊家常:“昨日喝酒险些误了事,今早上用饭了吗?我看你脸色可不大好。”

      “多谢义父关心,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这活脱脱一个小苦瓜。

      他敲敲窗,不一会儿,莼鲈的声音响起,“主子可是饿了?”

      沈兰深吩咐:“叫人准备些雪霞羹和玉灌肺来,再要一碗蟹生馄饨,拿食盒装好送来。”

      “是,主子。”

      莼鲈骑着马走了。

      “多少用些羹汤,暖一暖肠胃,瘦成竹竿了快。”

      这个年纪的小孩大多胃口正盛,恰好是长身体的时候,沈兰深捡到他时,抱在怀里整个人还不及一袋米重,这些年遭受了什么,其中心酸难以想象。

      “谢义父关心。”

      不多时,早饭就送来了,沈兰深替他打开,顿时香气扑面而来,他一边盛一边跟镜泽野话闲。

      “芙蓉和糯米制的粥,放了些冰糖和莲子,小心烫。”

      盘子里还有些鸡丝,青笋和松茸,沈兰深拿勺子舀了悉数拌进蟹生馄饨里去,放到镜泽野面前。

      看得出来镜泽野很不习惯这些,却还是努力适应,沈兰深替他感到惋惜,这么小的年纪,又是如此显赫的出身,倘若养在陛下身边定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义父待我如此之好,无以为报。”

      镜泽野慢慢吹着羹汤,一滴泪水落到碗里,鼻头酸酸的,不可自抑地带了些哭腔。

      喉咙有些哽咽,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突然有个人站出来说:你的痛苦我都看在眼里,跟我走吧,我许你一生荣华富贵,我不舍得看你流泪……

      风雨渐息,镜泽野这一生的雪好像终于停了。

      “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沈兰深将这句话一笔一笔画在他的手心,他太看好这个孩子了,就像当初孤立无援的自己一般,赤手空拳如何放手一搏,无有远志,无有倚仗,单凭一句“我想”,那是傻子才会做出来的事情。

      可惜他太年轻,年轻人的眼睛濡湿如幼兽,沈兰深总觉得心莫名被揪住,可是幸好他还年轻。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喜欢书吗?”沈兰深撑着头,好奇地问他。

      “义父要亲自为阿野启蒙吗?”

      “那是自然,心若不欺,必然扬眉吐气。”

      沈兰深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对极了,退一万步讲,倘若日后不成气候,也必是一位博学多才贤明正直的君子。

      “我喜欢看书,可是我没有钱……”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有人曾教我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你的母亲?”

      “一个陌生人……”

      沈兰深愣住,也就是说他孤苦无依在这个世道之下苦苦支撑,甚至还从狼群嘴里抢吃的,只是为了活着。

      “她说得对,你做的很好。”

      沈兰深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接着道:“我有一间屋子专门放些经书史籍,回去你可以好好读,应有尽有。”

      他轻轻摸了摸镜泽野的脑袋,好像一个真的慈爱的长辈一般。

      “多谢义父夸奖!”

      他一改愁容,看向沈兰深的眼睛里装满了崇拜。

      启程之时,天色正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回京。

      沈兰深这次出来奉旨办事,不好太过张扬,只带了精兵强将五百,侯府亲卫四十六人,连同顾宴白他们几个,还有一些佣人丫鬟什么的,不到千人。

      顺着官道一路走来,倒也算得上平稳。先帝在位之时,十分热衷修路和治水,勤政到令人发指,除了暴躁爱砍人之外,没有一点毛病。

      黄河他实在奈何不了只能放弃了,修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随机挑选一位老实人,流放岭南!别问他为什么这么清楚,问就是他爹也干过,一干就是五年,好不容易才做出点成果,先帝一开心终于肯松口了,这才得以回京复职与妻子一家团聚。

      那年他才六岁,活到这么大头一次听说自己还有个爹,沈兰深新奇得不行。只可惜他走得太早了,染了疟疾病死在任上,他母亲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车马行走在这条路上,沈兰深百感交集,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

      镜泽野看他神伤,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太过愚笨无从教起,想辩驳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前两日下的雪还没来及化完,就被轮毂卷进泥里,白一块黑一块,泥泞无比。

      莼鲈和慕声各领了一匹白马在队伍前面开道,狞獬不在,领班便换成了烛蛮卫的头子。

      一路清静,天光易转,沈兰深他们赶在天黑之前终于到达了客站。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上面写着“逆旅客栈”四个大字。

      “我看这不错。”顾宴白从车里出来透口气,“整顿一下明天接着赶路。”

      “那就在此休息一晚。”

      沈兰深叫莼鲈去订房间,再安排好饭菜,多要些酒和肉。

      莼鲈一听有酒,顿时来了精神。

      “好嘞,侯爷。”

      镜泽野歪头看着沈兰深,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被骗了,镜泽野突然发现。

      沈兰深却像没事人一样,径直走进去上了二楼包厢,心理素质强到没边儿。

      镜泽野只好紧随其后,这逆旅客栈大得出奇,来这的客人也是不计其数,从二楼往下看才是别有洞天,挑空的中间搭了个戏台子,隔着一层红纱,里面的人看不真切样子。

      只能听到满座的叫好声,横笛弄秋月,一曲肝肠断,沈兰深好整以暇,半倚在美人塌上,一桌好菜是一口没动。

      他不通音律,府上也有一把白玉琵琶,是总督部院院长段适意送他的,说是十分名贵难得,特意给他留着的。

      沈兰深师从齐世庸,十二岁在辟雍求学时,他老师当时是院长,段适意是副职,二人交情甚笃,沈兰深就成了他们共同的学生。

      段适意膝下无子,十分喜欢他,可惜被齐世庸抢先一步收在门下,这个小老头倒是怄了一阵子的气,沈兰深嘴甜哄得他心花怒放,念及他年幼失怙,更是当成亲儿子宠。

      一个是老师,一个像父亲。

      沈兰深感恩无比,想着回京抽些时间去看看二老。

      “坐。”

      “侯爷为何戏耍于我?”

      镜泽野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他不喜欢被当做一件可以随意玩弄的物品。

      这世上也没有人会喜欢。

      沈兰深反唇相诘:“有人在抓你,对吗?”

      “赏金似乎还不低。”

      他玩弄佛珠,没有一丝被揭穿的慌乱,手指伴着笛声轻轻数着拍子。

      “掀翻棋局的代价是万劫不复。”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当然。”

      “我也不关心你做了什么。”

      “我只知道只有我这个身份才护得住你。”

      沈兰深坦诚相待。

      侯爷也好,王爷也罢,我能给你的是你远远不能想象的。

      那是一种位高权重者天然的傲慢,镜泽野恨极了,他无法容忍欺骗,哪怕这个人上一秒还和颜悦色的为他绸缪未来的一切。

      他紧握着拳头,不断重重地呼吸。

      这是沈兰深教他的第一课:逆来顺受。

      他在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被当成猎物追逐猎杀他没有哭,被按进湖水里嘲笑戏弄他也没有哭,他觉得只要他长大,能提得动剑,就去一剑劈了他们,心中无限的仇恨让他顾不上哭。

      可他只有一把木剑,可笑吗?

      蚍蜉者不能撼树。

      树反唇相讥:“不自量力。”

      “侯爷会亲自杀了我吗?”

      沈兰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头。

      “多谢义父教诲,我会好好听话的。”

      沈兰深刚想开口,镜泽野便转身离开了,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难办了,他把人惹生气了。

      沈兰深有些无奈地灌下一杯酒。

      原来这才叫一曲肝肠断,外面的琵琶声弹得他心里烦躁无比,现在追出去是不是有些没脸,都怪自己,装什么清高,毕竟还是个小孩。

      沈兰深在心里自扇巴掌,骂自己混蛋。

      再好的饭菜也难以下口了,他苦恼片刻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你义父呢?”

      顾宴白很识相地陪沈兰深演戏,不过这脸色,这红红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沈兰深就应该改改他那个驴脾气,连个小孩子也要斤斤计较,一天天的撩架挑事,等到以后仇人多得门口都没法下脚就开心了!

      “他那菜不好吃吧,我就知道,来来来,吃这个!烧鹅,还有牛肉。”

      顾宴白为了侯爷的长远事业着想,主动当起了和事佬。

      “小二——要两碗鳝丝面!”

      “好嘞~”

      不多时,香气满溢的饭菜推到镜泽野面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就着牛肉和青菜吃了起来,鳝丝鲜香中带着一丝清甜,牛肉外焦里嫩,泡进汤碗里,冒出一朵朵油花。

      他想起沈兰深那个关于鹈鹕的笑话,一时又觉得自己没志气,一顿饭就能将自己收买,如何才能为自己复仇,岂不是遥遥无期。

      短短片刻,镜泽野的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是原则一边是生活,选哪一个都像失去了自我。

      顾宴白以为这肉坏了,看他吃得满面愁容,试探着发问:“他给你气受了?”

      镜泽野摇头。

      奇了怪了,沈兰深难道还敢殴打皇嗣,他有几个脑袋也不禁砍啊。

      “都没有,是我嫌闷,就出来了。”镜泽野飞快地为自己编了个理由,他想明白了,想再多也是无用,只要能提起剑,早晚有一日他会手刃他们。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就是卧薪尝胆嘛,忍一时风平浪静!

      “原来如此,慢点吃慢点吃,不够还有,别呛着了。”

      顾宴白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太好了,侯爷的脑袋还在,可喜可贺呀!

      转眼间,风卷残云,笛声吹彻萧萧月。
      银月皎洁,透过窗户映照在沈兰深的脸上,他侧躺着想事,思绪混乱,还不待整理清晰,就入了梦。

      梦中身是天下第一的剑客,遭诅咒反噬,退去一身风流,归隐山林。

      沈兰深看着自己,他就是那个天下第一。

      可手中的剑去哪了,他自己也有一把刀,名为“慈悲”,梦中的他连刀也没有一把。

      身无长物。

      长风渡街,淹没红尘。

      它向他递上剑:您终于回来了。

      一招一舞,娴熟无比。

      剑鸾和鸣,它也在欢迎他。

      此剑无名,沈兰深下意识地后退。

      剑作出征之舞,像一位渴求胜利的将军。沈兰深想再接着看下去,眼前却模糊一片。

      他闻到了血腥味,两只眼球掉落在他的手心。无名之剑却很兴奋,是血的味道!它夺过眼球,把这当做战利品挂在身上,视作剑穗。

      “我不再需要你了。”

      “我会代替你。”

      沈兰深一阵恶寒,像是被蛇绞紧了脖子,他无法呼吸,身前似有千斤般重量。

      “母亲!”

      他从潮水中挣脱,茫茫黑夜冲他喵了一声。

      原来是猫,他心有余悸。

      皆雪以为沈兰深是要陪它玩,一个劲蹭他的手发出邀请。

      “乖,不许闹了,不然我就把你的粮全都吃了。”

      这个人,他连猫也不放过。

      皆雪委屈巴巴地垂下尾巴,钻进他怀里睡觉。

      再闭上眼,沈兰深并没有梦到那个诡异的故事,也没有逆子再半夜爬到他的胸口搭窝,这一觉顺利地睡到了天亮。

      清早,一行人整装完毕,离开了逆旅客栈。

      沈兰深照旧邀请镜泽野同乘,理由是帮他抱着猫,皆雪太粘人,需要身边有人照顾。

      镜泽野没有反抗,只垂着头上了马车,安分坐好装鹌鹑。

      气氛依旧十分尴尬,只有一只猫从早喵到晚,沈兰深没再说一句话,两人各看各的风景,保持着冷战的状态。

      颠簸数日,屁股倒是遭了不少罪。一路上顾宴白都在骂骂咧咧,数落沈兰深。

      “下次我可再不陪你了,爱找谁找谁去吧。”

      “当真?那我下次邀伯奚同去,你可别偷偷生气。”

      “?他不行。”

      顾宴白勉为其难:“换一个换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千金不换。”沈兰深故意逗他。

      李伯奚,顾大人的死敌,大名李猫,是一个不怎么礼貌的奸臣。

      后台硬,腰板硬,说话那叫一个阴阳怪气,不愧是言官出身,简直可以说是巧舌如簧。

      沈兰深倒并不厌恶李猫,他们三个原本就是同窗,一起学习一起闯祸,只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不合,就变成了现在势如水火的局面。

      “倒是好久没同伯奚吃饭了。”

      顾宴白翻了个白眼:“他可是忙着走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也不怕把你燎着了。”

      沈兰深呵呵一笑:“我怕过谁。”

      顾宴白受不了了搬出杀招:“齐先生你不怕?”

      “杀鸡焉用牛刀,让他老人家歇一歇吧。”

      “我听说他带着小孙子开蒙,好险没气晕过去。”

      沈兰深来了兴致:“坏事传千里,那改日我可得去烦一烦他。”

      “你又来了!”顾宴白替他老师感觉到害怕。

      此人少年时酷爱打架生事,偏还生的一副好皮相,叫人不忍心责罚。

      “我又不是牛鬼蛇神,上门蹭顿饭老师还能闭门不见?他盼着我还来不及。”

      迎着风,发丝被吹得凌乱,沈兰深笑得肆意张狂。

      镜泽野少见地抬头看他的脸,细细端详。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国色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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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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