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命

　　谢辉在学校是个小透明。

　　他九岁，上三年级，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

　　在班级里，他是最不显眼的那个。成绩中下，不爱说话，老师不怎么点他的名字，同学也很少注意到他。偶尔有调皮的孩子取笑他衣服破，鞋子旧，他也只是低头不语，不争不辩。

　　这天放学回到家，谢辉发现家里竟然没人。他那个一天到晚躺在家里的母亲和弟弟都不见人影。

　　不一会儿邻居敲门说是他妈带着弟弟去医院看他爸了，知道他没有手机，特意让邻居帮忙告知一声。
　　谢辉谢过邻居，放下书包带上钥匙去了医院。

　　急诊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他站在登记台旁，喘着气问：“请问……谢昆……在哪儿……”

　　护士看了他一眼，说：“二楼外科，刚推进去了。”

　　二楼走廊里，母亲正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哭闹的弟弟，脸色苍白。

　　“妈……”

　　谢母抬头，眼圈发红，“你爸从脚架上摔下来，还不知道活不活得成。”

　　谢辉站着没说话。他脑子里突然闪回一幕：那夜撞到头后看见的画面。

　　父亲倒在钢筋旁，血流满地。

　　他猛地一颤。

　　那不是幻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终于出来，告知他们谢父的情况。伤得不轻，腿部粉碎性骨折，骨裂穿透皮肉，需要先清创，再植入钢板，还得住院观察至少一个月。光是手术费就得两万多，后续还要花更多。

　　谢母当场就红了眼圈，哭着问有没有便宜点的办法。医生冷着脸说：“便宜办法就是回家养，至于养成什么样，我们不负责。”

　　谢母沉默了好久，才小声说：“能不能先出院，我们家……实在拿不出钱。”

　　那天晚上，谢父被推出医院。他的腿上打着厚重的石膏，脸色灰败，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沉默。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车后座坐了一路，连咒骂都没有。

　　他们家欠了医院四千块押金，只能分期还。谢母到处打电话求人，甚至去找以前谢父的工友借钱，但没人肯借。

　　谢辉跟在母亲身后，抱着熟睡的弟弟走回家。街灯昏黄，风又冷又硬，他的手冻得通红，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家，父亲睡在客厅的床垫上，谢母每天给他擦身、喂药。可没几天，谢父就开始发烧，伤口渗出浓黄的液体，整个人虚弱得说不出话。

　　谢母想再送他去医院，可那四千押金还没还完，医院不肯收。他们只能买点退烧药应付，靠偏方敷伤口。结果发烧退不了，反而烧得更厉害。

　　一周后，谢父开始说胡话，整晚整晚地嚷着“疼、冷、铁棍扎腿”之类的话。谢辉躲在厨房，不敢出去。他能听到父亲在客厅里抽搐、呻吟的声音，像一只被困住的野兽。

　　到了第十天早上，天刚亮，谢辉准备煮粥，刚把锅端出来，就听见一声闷响。

　　他跑出去，父亲已经从床垫上滚落在地，嘴角挂着血沫，双目圆睁。

　　他愣了几秒，然后小声喊：“妈……”

　　谢母从卧室冲出来，看到那一幕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抱起弟弟跌跌撞撞冲出去，一边拨电话一边喊：“120！120啊——他不行了！”

　　可一切都晚了。

　　谢父死因是严重感染导致的器官衰竭。尸体拉走那天，谢母没有哭，只是在原地呆站了很久。邻居们围在外头小声议论，说这家是被命克了，又说谢辉“晦气”，再说什么“天煞孤星”。

　　谢辉低着头，不出声。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说他。他看见谢母在客厅收拾遗物，把谢父的身份证、工资卡、施工证书一股脑丢进垃圾袋。

　　半个月后，谢母再也没提过谢父。她开始频繁外出，打扮得整整齐齐，还时常留宿在外。谢辉什么都没问。他每天早起做饭、洗衣、照顾弟弟、上学，再回来收拾家。
　　某天晚上，她回家，脸上泛着笑，淡淡地说：“我以后可能会再嫁。”

　　谢辉“嗯”了一声。

　　她又说：“你弟弟还小，我得给他找个好爸爸。”

　　他点点头。

　　又过了两个星期，谢母带着弟弟搬走了。她没说目的地，也没留地址。只是留下了两百块钱和一张纸条：
　　“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已经尽力了。”

　　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是在第二个礼拜找到谢辉的。邻居举报，说他家没人，丢下一个小孩子。工作人员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蜷缩在沙发上，抱着没洗完的衣服睡着了。屋子里一片狼藉，冰箱里空空如也，厨房只有冷硬的米饭。

　　他们问他愿不愿意去福利院。

　　谢辉点头。

　　他跟着工作人员坐上车，车窗外飘着细雪。车子开过理发店时，他望了一眼，那个红棉袄的女孩不在那里。
　　也许搬家了，也许从来没存在过。

　　他闭上眼。

　　他没有哭。

　　福利院在城郊，灰白色的围墙，旧楼刷了新的漆，门口有个保安亭，窗户上贴着卡通贴纸。

　　谢辉坐在车上，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自己。他没问车开去哪儿，也没问谁会照顾他。他知道没人再告诉他这些。

　　直到车停下，社工下车牵了牵他：“小谢，到了。”

　　他点点头，背着旧书包走进福利院。

　　和他想象的不一样，福利院没有铁栏，也没有阴沉沉的走廊。院子里有几棵冬青树，孩子们跑来跑去，福利院的老师在屋檐下喊着名字。厨房飘出饭菜香，还有人把衣服晾在窗台下，一排整整齐齐的袜子随风晃着。

　　“这是你床位，以后就住这间。”老师把他领进一间六人宿舍，给他分了床铺和牙杯牙刷。

　　谢辉点头，把东西规整地摆好，然后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了好一会儿呆。

　　没人骂他。没人说他晦气。也没有人说“多看一眼就是造孽”。

　　他甚至还有一份学校的登记表——老师亲自帮他补了转学手续。他从来没有这么快就被安排好一切过。

　　中午食堂发饭，他排队领了一碗米饭、一碗萝卜炖牛肉，还有一点炒青菜。他坐在角落里吃，没说话，但那一口炖肉让他眼睛发烫。

　　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因为没有人夺走，没有人扔在地上让他蹲着吃。

　　晚上熄灯后，谢辉躺在床上，身边是其他孩子轻微的呼吸声。他没有盖起球的旧毛毯，而是福利院发的统一棉被，松松软软的，还带着洗衣粉的香味。

　　他轻轻抓着被角，闭上眼睛。

　　那一夜，他睡得出奇地安稳。

　　没有噩梦，没有哭声，也没有火一样的咒骂声。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不会挨打的日子”

　　而且，他还可以继续上学。

　　每天早上，福利院会安排校车送他们去附近的小学。谢辉被分进了三年级，重新开始上课。他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课本是新的，书包是福利院给的，文具是社工送的。

　　没人认识他，也没人嘲笑他的鞋。他认真听讲，努力记笔记，黑板上的字他全都抄得整整齐齐。他想过很多次，他可能读不出什么好成绩，但只要没人骂他，他愿意好好读书。

　　有一天放学回来，他悄悄从图书角借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抱回床上一口气读到晚上十点。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这么自由过。

　　谢辉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变了。

　　他还小，心却很静。

　　他像一棵被从阴沟里挪到院子里的小草，终于开始伸展自己干瘪的叶片。

　　阳光不多，但温暖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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