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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符
这是祁砚摆摊算命的第十个年头,也是他和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正式打交道的第十个年头。
十年前的一天,大雨瓢泼,十八岁的祁砚推着轮椅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前行。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三年前满怀希望来到这座城市打工的少年,如今只剩下这副被现实打磨得斑驳的躯壳。
被骗走积蓄的那个夜晚,他推着轮椅在ATM机前呆坐到天亮。曾经相信的同事卷走了他所有的钱,连同他那点天真的善良一起。此刻饥饿像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胃。这座城市的光鲜亮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瘸腿的、过早见识了人性阴暗面的少年。
雨水模糊了视线,祁砚仰起头,任由雨点打在脸上。他想起老家那句老话——老天爷专挑细绳断。现在他这根细绳,已经被拉扯到了极限。道德与生存在他脑中日夜撕扯,就像此刻打在身上的雨点,冰冷而密集。
轮椅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祁砚知道,自己正站在某个看不见的悬崖边缘。深渊之下是犯罪与堕落,而身后连一块可以依靠的石头都没有。他只想吃顿饱饭,体面地活着,可就连这点卑微的愿望,都像是痴人说梦。
雨水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他逐渐模糊的底线。祁砚苦笑着想,或许自己早就陷在了平庸的泥沼里,连挣扎的力气都被这无情的城市慢慢抽走。
雨水顺着屋檐砸在地上,祁砚在巷口拐角处差点撞上那个老人。
起初他以为那是具尸体——老人裹着件褪色的藏青大褂,像截枯木般倚在杂货店门檐下,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祁砚已经摸出老式诺基亚准备报警,突然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了老人猛然睁开的双眼。
那是祁砚这辈子见过最亮的眼睛。浑浊的眼白里嵌着两颗曜石般的瞳孔,在电光中泛着鹰隼般的锐利。老人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却意外洪亮:“小兄弟,你我有缘。“
雨水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他缓缓从大褂里伸出双手。那双手丑陋得惊人——指节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朱砂色,掌心的老茧厚得像树皮。可祁砚却莫名想起爷爷临终前摸他脸颊的那只手,也是这样粗糙温暖。
“要不要跟我当学徒?”老人的手悬在半空,掌纹里藏着几十年的风霜,“讨个吃饭的本事。”
此刻暴雨如注,少年颤抖着握住那只手,就像握住了命运抛来的最后一根绳索。
趴在祁逸晨背上,祁砚的目光晦暗不明。等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
这里是整座城市跳动的心脏。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玻璃幕墙间回荡,西装革履的白领们鱼贯而出。学生们挽着手臂嬉笑穿行,青春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缓步徐行,时不时俯身逗弄车中的宝贝——人潮涌动,将整条街道蒸腾出热腾腾的烟火气。
祁逸晨托腮坐在小木扎上,看着表哥一袭素色长衫席地而坐,面前支着写有“面相、算卦、姻缘、财运”的塑料牌。这个简陋的算命摊与周围奢华的商业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但祁砚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竟意外地毫不违和。
“大师,能帮我算算姻缘吗?”几个女大学生推推搡搡地围过来,为首的女生红着脸小声问道。她身后的同伴们捂嘴偷笑,目光却不住地在祁砚清俊的脸上流连。
祁砚正要开口,另一个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大师加个微信吧!有什么问题我随时请教!”
祁逸晨悄悄拽了拽表哥的衣角,压低声音揶揄道:“表哥,你这哪是算命摊,简直是粉丝见面会啊。”
当然,也不全是这样的顾客。
祁砚瞥了眼腕表,六点四十,该收摊了。再晚一会儿,街边算命摊就会像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来,粥多僧少,没有多呆的必要。
“大师,您一定要帮帮我!”对面的富商擦了擦额头的汗,金表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最近家里总出现怪声,我老婆和孩子都说看见了...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祁砚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一种神秘感。他手指轻抚过摊位上那本看起来古旧实则上周才从淘宝买来的《周易》,指腹感受着刻意做旧的纸张边缘。
“王先生,您最近是否与人有过争执?特别是...关于钱财方面?”祁砚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某种韵律。
富商脸色一变:“您怎么知道?我弟弟上个月找我借钱投资,我没答应,后来...”
祁砚微微点头,心里暗笑。这种中年富商,家庭不和八成与经济纠纷有关,剩下两成是外遇。他观察着对方无名指上深深的戒痕和袖口沾染的一丝不属于他风格的香水味,继续道:“家宅不宁,往往是人心先乱。您回去后,在客厅东北角放一盆清水,每晚更换,连续七日。同时...”他顿了顿,“与家人坦诚相见,解开心结,自然邪祟消散。”
富商瞪大眼睛:“就这么简单?”
祁砚从抽屉里取出一道黄符——上面鬼画符般的字迹连他自己都看不懂。“将此符压在清水下,可助家宅安宁。”
富商千恩万谢地塞过来一个厚实的红包,祁砚面不改色地收下,目送对方离开后,才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种案子他见多了,所谓“闹鬼“不过是家庭矛盾的心理投射,清水疗法给了他们一个缓冲期,足够冷静下来沟通。
祁逸晨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表哥,要不...你也给我算一卦?财运事业桃花运,随便哪个都行。”
祁砚慢悠悠掀起眼皮,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哟,我们大学生不是最讲科学吗?”说着装模作样掐起指诀,突然“啧”了一声:“奇了,表弟你这命格...”
“怎么了怎么了?”祁逸晨赶紧凑近。
“我观你三魂七魄,别的都齐全,唯独缺了道灵光。”祁砚煞有介事地摇头,“怕是出生时脑袋被产钳夹过,三岁又被门挤过,五岁还让驴踢过吧?”
祁逸晨瞪圆眼睛:“神了!我妈说我出生时确实用了产钳!”突然反应过来,“等等,表哥你骂我缺心眼是吧?”
“哎哟,这都被你算出来了?”祁砚故作惊讶地鼓掌,“看来这脑疾还有救,至少能听出好赖话了。”
“......”祁逸晨憋得满脸通红,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正当祁砚催着祁逸晨收拾摊位时,后颈突然一阵发凉,仿佛有人盯着自己。祁砚猛地回头,市场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位上,一个戴墨镜的长发男人正“看”着自己。即使隔着墨镜,祁砚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温度。
那人面前只摆着一块暗红色的破布和几枚古旧铜钱,没有任何招牌,却莫名让人不敢靠近。祁砚皱了皱眉,这人什么时候来的?一整天都没注意到。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等接完电话再抬头时,那个摊位已经空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暮色四合,商业街的霓虹渐次亮起。祁砚把算命摊最后一张黄符折成三角塞进袖口,朝不远处正在和女大学生搭讪的祁逸晨勾了勾手指。
“钱转我七成。”伸手拍了拍表弟的肩膀,示意背他起来“剩下三成留着给你买脑白金。”
“我才不要你给我钱,我晚上给你看店,你给我象征性发点工资就得了。”祁逸晨蹲下身,嘴里抱怨着,却小心翼翼地把表哥背起来,“表哥,我怎么感觉你比早上重了?”
“那是因为你越来越虚了。”祁砚把下巴搁在表弟肩上,下令“左转,抄近道。”
他们拐进一条昏暗的小巷。祁逸晨突然“咦”了一声,停下脚步。
巷子深处,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醉汉身边,手指灵巧地探进对方口袋。察觉到有人,那身影猛地抬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嘴角有道疤,眼睛却亮得惊人。
“看什么看?”少年压低声音威胁,却在对上祁砚视线时莫名缩了缩脖子。
祁砚轻笑一声,拍了拍表弟:“走吧。”
“表哥,他刚才在...”
“少管闲事。”
......
到了地,祁逸晨才发现,祁砚盘下的店铺是一间酒吧,根本不是他以为的什么几平方的小算命铺子。
“忘川”酒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泛着幽蓝的光晕,像只苏醒的巨兽,吞吐着形形色色的灵魂。镭射灯将琥珀色的威士忌照成液态黄金,穿着露背裙的姑娘在卡座里笑得花枝乱颤,西装革履的男人松了领带往冰球上浇酒。祁逸晨小心翼翼地将祁砚安置在吧台后的专属轮椅上,刚要开口,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佻的口哨。
巷子里那个扒手少年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大剌剌地跨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两条腿晃啊晃的。
“小鬼,”祁砚头也不抬地整理着符纸,声音懒洋洋的,“这里不接待未成年人。”
“我待一会儿就走。”少年顿时垮下脸,方才在巷子里的嚣张劲儿全没了,活像只被揪住后颈的猫,“砚哥,我就是手痒玩玩,绝对没动真格的!”他讨好地凑近,两颗小虎牙在唇间若隐若现,“您就当没看见我成不?”
祁砚轻哼一声,修长的手指拿下毛笔,蘸着朱砂开始在黄符上即兴发挥。少年见状立刻识相地转向调酒师:“陈哥,给我杯柠檬水呗?”
小陈憋着笑,手里的柠檬片切得咔咔响:“原来你知道未成年人禁止饮酒啊?”
在大人们这里屡屡吃瘪,小七撇了撇嘴,看向现场唯一一个似乎能和自己有共同话题的祁逸晨——那傻小子正盯着舞池里扭动的女孩们发呆。祁逸晨还没从这五光十色的酒吧里缓过神来,就被对方拉到角落的一个卡座。“你无不无聊,我给你找点乐子咋样?”
祁砚没看到这一切,他的客户群,大多活跃在微信里。眼下手机屏幕上跳出微信里一条久未联系的客户消息:
【哥,能定制个符吗?】
祁砚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三下。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持续了好久,最后发来段扭扭捏捏的文字:
【就是...让那里更厉害的那种...】
朱砂笔在砚台里转了转,祁砚忽然轻笑出声。他拍下画到一半的符咒发过去:
【雄风振振符,888包月,1888永久版】
想了想又补了句:
【建议搭配我司新推出的'金枪不倒丸'使用,套餐价2288】
对方秒回三个感叹号,紧接着是个五千块转账。祁砚挑眉——看来他的玄学产业链,是时候开辟男性健康板块了。
祁砚收下转账,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将五千块钱直接顺手转给祁逸晨,备注“生活费”。
等了一会儿,微信一直没动静。祁逸晨竟然没秒收,祁砚抬了抬眉,他坐在高高的吧台里面,几乎与世隔绝,看不见外面任何动静。
“小陈,”他敲了敲调酒台,“看看我表弟在搞什么名堂。”
调酒师踮起脚,四处张望了一下,越过舞池中扭动的人群,看到一处卡座,小七正拉着祁逸晨说些什么,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走出店外。
“哦,小七刚走,”他回头报告,“小祁他自己正坐在卡座那发呆。”
祁砚本想叫祁逸晨过来,却发现微信多了一条消息,祁砚看着那一条消息皱了皱眉,打通了祁逸晨的电话:“过来,准备准备,咱们要回村给亲戚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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