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倾时

　　渡今城的月色向来清亮，从破碎的窗框洒落一地，将这一方房间照得一览无遗。

　　余晚照目光警惕地打量了一圈四周，见没有怪物的踪迹，便冲身后的人点点头，自己先小心翼翼地爬出了地窖。

　　她猫着腰走到窗边，探头又观察了一下屋外，确认一切都安静得没有任何异常，悬着的心终于短暂地落了回去。

　　再回头，众人已经都从地窖内爬了出来。

　　运气小小地向他们偏移了一下，没有在刚出地窖就撞上怪物，那么后续的计划就有了执行的余地。

　　他们所处的地窖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位于渡今城最西侧，原本城主所住之地中。这宅子面积够大，地势复杂，地窖藏在偏院的主屋地下，是他们在此寻找食物时不经意发现的。

　　可惜不知是先前有人来过，还是他们没能找对地方，他们并没有在这里找到大量食物，只有零零散散些许东西，一早就被他们消耗一空了。但好在怪物大多集中于城池中心，这附近相对而言比较安全，躲躲藏藏至今，好歹还活着。

　　其他人走上前来时余晚照对他们点了点头示意安全，接着率先一步踏出了房门。

　　按照他们的商讨，当务之急便是离开此地，另寻一处隐秘之地作为庇护。这地方需得建筑坚固，最好有可能藏有食物。在商议之下，几人选择了城主府往南些许的一处富商家作为转移目标。

　　前几天下了雨，院落中湿软的泥地踩着粘腻又湿重。他们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借着夜色的阴影掩盖自己的身形，一路顺畅地走出了偏院。

　　再往前，是连缀的一道道回廊。精致的雕花红木断裂倒塌成一片废墟，四下乱作一团，连回廊外的空地也不能幸免于难。

　　余晚照停了停，等余晓上前来抓紧她才接着往前走。兴许是眼下的环境看上去并不危险，梁端也没有等余晚照再次走到头一个去，而是和另外两人继续前行了。

　　余晚照瞥了一眼前面三人的背影。在地窖内，梁端强行要求余晚照在出来的时候打头阵，说是为了偿还她决策失误害得王肃丧命的债。她无法反驳，也没有能力抵抗，只好应了下来。

　　如今早已出了偏院，再让余晚照走在第一个，她也是不会答应的。

　　静谧的夜里只有浅浅的风声，连虫鸣都消失殆尽。几人的脚步声放得几不可闻，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走正门太过危险，他们选择的出口是西侧的偏门。从西门出去，穿过外面这条小巷，再顺着街往南走，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为了方便隐藏，几人此时一字列开，紧贴着墙面前进着。此刻李新岷走在第一个，接着是邓方和梁端，余晚照将余晓护在身前，自己走在了队伍的最末。

　　这一个夜如此平和顺畅，她险些以为他们就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走到目的地。但下一刻，莫名的直觉推着她迅速拉住了余晓，浑身的神经跟着紧绷起来，心跳在一瞬间飙升，匕首也悄然握在了掌心。

　　悄无声息的安静在此刻被划破，远处沉闷的重响被风席卷着捎来，咚、咚，如同铡刀落下的巨大声响。

　　她顿时如枯木一般僵在了原地。在怪物遍地的城池中挣扎求生了五十天，这声音早已刻骨铭心。

　　这是怪物的脚步声。

　　不能慌。余晚照在短暂的失神后迅速冷静了下来，如果现在就陷入绝望，那才是真的走到了绝路。听声音，怪物距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从街那头走过来，第一个看到的也不是她和余晓。

　　她回头看了一眼。要想不被怪物发现，最安全的办法就是退回到城主府内。他们走了许久，离小巷出口已经不远。所幸她和余晓正处于队伍的最后，正是相对而言最安全的位置。

　　她立刻带着余晓快速地后退，尽管已然放轻了动作，但还是有衣物细细簌簌的摩擦声。前方三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始一起后撤。

　　该死。余晚照咬了咬牙，几个人一起发出的动静对于怪物而言绝对算不上小，她只好放慢了速度。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是否察觉了什么，怪物的脚步声突然加快了。

　　余晚照在心里迅速地计算了一下，顿时如坠冰窟。按照怪物和他们的速度来看，他们来不及退回城主府。

　　怎么办？她心头一时间掠过了无数个念头，如同被一条混乱的河流冲刷，最后发现她似乎毫无办法。要死在这里了？余晚照在此刻出乎意料的冷静，一边脚步不停，一边想到。

　　而就在此刻，忽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余晚照猛地抬头，只见李新岷将将站稳身形，回过头来，面色灰白。

　　她瞬间反应了过来，距离已经不远，依怪物恐怖的听力，它必然能察觉到这里的异常。现在再保持安静已经没有了必要，她毫不迟疑，抓着余晓，低声道：“跑！”

　　余晓立刻跟着她开始狂奔。

　　耳畔狂躁的风声迅速灌满她的感官，近了、更近了......身侧忽地一阵风，抬头一瞧，是梁端冲了过去。

　　身后的脚步声也越靠越近，是邓方。她竭力奔跑着，但几乎半拖半拽着一个小女孩的她怎么可能跑得过年岁稍长的男性。

　　余晚照眸色一深，划过一丝坚决的狠厉。她不需要跑在最前面，只需要有人在她后面就可以了。手腕一抖，那柄匕首已经倒飞而出，直直飞向身后的邓方。

　　耳边响起一声模糊的谩骂，而脚步声丝毫未停，她大概是没扔中。两三秒后，又突然响起一声痛苦的哀嚎，是李新岷的声音。怪物熟悉的嘶哑的吼声这一次近在咫尺，那哀嚎很快再度响起，凄厉得有如地狱的恶鬼。

　　但惨烈的叫声在某一瞬间戛然而止，如同时间在这一刻暂停。令人牙酸的尖锐咀嚼声狰狞地回响在幽长的小巷里，让人不寒而栗。

　　奔跑失去了意义，但他们还是一刻不停地在奔跑。在梁端即将跨过门槛的刹那，一声重重的踏声炸裂开来，血红的飞影从余晚照头顶掠过，她下意识望过去，怪物轰然落在了门口，巨大的身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血色巨山，将生路堵得严严实实。

　　一滴冰凉的液体忽地滴落在她脸上，余晚照下意识抹了一下，手感滑腻粘稠，正是鲜血。

　　跑不掉了。余晚照立刻意识到。暴露在了怪物的视线，他们能跑掉的概率微乎其微，更别提小巷的地形直来直去，连和怪物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那头的梁端迅速地往回折返，正愣神的余晚照被拽得一个趔趄，正是余晓牵着她开始往回跑。

　　“晚晚姐姐！”余晓什么都没说，只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余晚照顿时清醒了过来，脑海中杂乱的思绪被抛之脑后，再想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哪怕真的跑不掉，哪怕真的要死在这里，她也不会就这样站在原地坐以待毙。

　　跑！要继续往前跑才可以！

　　而怪物似乎乐得看他们来回奔逃的狼狈模样，只是反复堵住他们逃生的希望，高高在上地戏耍他们，如同看豢养的食材。

　　直至力竭。

　　眼前的怪物一步步靠近，而余晚照再也没有了逃跑的力气。血红的影子遮天蔽日，将他们关在了残忍的囚笼里。

　　怪物红色的眼珠左右转了转，似乎在挑选从谁下口。片刻后，它的手缓慢地伸向了邓方。

　　邓方全身抖如筛糠，左右迅速看了一眼，突然飞扑上前，重重地扯住站在不远处的梁端的衣角。

　　梁端被扯得重心失衡，径直倒向怪物尖锐的利爪。他愤怒地骂了一句，亮出一把短刀，迎上怪物的爪子。

　　铛！——

　　金铁交戈之声乍响，一簇火星在交接处闪动了一下，转瞬间消失在了浓郁的夜色里。

　　怪物低低地嘶吼了一声，另一只手闪电般挥出，噗嗤一声，轻而易举地穿进了梁端的手臂。

　　“邓方！”梁端暴怒地嘶喊，“你他妈不得好死！”

　　邓方此刻已经扑爬滚打着跑远了，闻言只是哈哈大笑：“老子给你做了这么久的狗，你死也要死在我前头！”

　　梁端已经无暇回复邓方的话，他左手被怪物撕裂了，只剩下右手还握着短刀拼命地胡乱挥舞着。左肩血淋淋的窟窿正往外涌着血，将他半边身子都染成了红色。

　　他痛苦的喊叫缓慢地低了下去，似乎是没有力气再呼喊了。怪物锋锐的爪尖洇着半透明的红，干净利落地抓进他的胸膛。浓稠的血液顿时喷泉般喷了出来，他挣扎的四肢霎时间软了下去，接着被怪物随手甩开在一旁，一动不动了。

　　在梁端还在同怪物周旋时，余晚照已经调起自己全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带着余晓又向另一头跑去。她头脑急转，目光快速打量着四周，试图找出一条逃离这条死胡同的路。

　　再这样跑，只能延缓自己死亡的时间罢了。她需要一个办法，一个能打破这个循环的办法。她需要这个办法。

　　往前往后都不行，那只能往左往右。她抬头看向两边高高的墙，太高了，墙壁很光滑，没有着力点，她爬不上去。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余晚照死死咬着唇。除非有梯子，或者有人把她举起来……

　　对了！举起来！

　　她突然看向自己身侧的余晓。小女孩呼吸混乱，脸颊发红，发丝胡乱粘在脸上，连奔跑的脚步都是踉踉跄跄的，显然是累极了，但还在坚持着。

　　她跑不掉了，但是余晓还有一线生机！

　　余晚照顿时停下了脚步。虽然就算她把余晓举起来，余晓也够不到墙头，但是余晓很轻，她咬咬牙把她往上甩，余晓再在途中从墙上借一下力，说不定能勉强抓到边缘。

　　想到这点，她立刻蹲下身来，语速极快地对余晓说了自己的想法，不等余晓反驳，她便捧住余晓的脸，语气严肃地道：“姐姐是不是说过要保护晓晓？听我的。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知道吗？”

　　余晓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她拼命摇着头：“不要……我们一起，晓晓和你一起……”

　　说话间，那头的怪物已经解决了梁端，向着她们的方向走过来。但它似乎打算优先享用快要逃出小巷的邓方，只是飞身而起，掠过了她们。

　　来不及了！余晚照强势地按住余晓的肩膀：“听我的！”说着，她不顾余晓的挣扎，抓着余晓的身体，用尽全力地抛向斜上方。

　　纵然不愿意，但余晓也不会傻到白费余晚照的努力。她迅速地在墙上蹬了一下借力，硬生生再让自己的身体又往上冲了一段。但很可惜，她的指尖和墙头失之交臂，堪堪错过了。

　　余晚照连忙上前接住余晓下落的身体，抓紧时间叮嘱她：“配合一点，可以的晓晓。再来一次！”

　　“我不要，我们一起走！”余晓哭得满脸泪水。

　　余晚照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听我的。你要活下去。”

　　这一次的尝试总算成功，见余晓攀住墙壁，余晚照长舒了一口气。她目光立即投向怪物，只见邓方残破的身体被抓在怪物掌中，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怪物抬起头来，嘴角微微一咧，冲着她露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微笑。

　　浑身的寒毛在一瞬间倒竖，怪异的恶心与恐惧占据她的心头。余晓还没能彻底爬上去，她得替余晓拖延时间才行！

　　余晚照提起一口气向着反方向跑去，可本就羸弱又长时间奔逃的身体连迈一步都是钻心刺骨的酸痛。不过两三步，她便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真的结束了。她喘着粗气，感受着身体无孔不入的疲惫和虚弱，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怪物的脚步愈发近了，余晚照坦然地望着它，神色如同一面宁静的湖泊。她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逃亡来的这近两个月，每一秒，她都在预备死亡。

　　而那怪物却在中途停住了。它诡异的面孔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来，转过身，一跃而起，抓住了余晓的脚踝。

　　哗啦！墙头的瓦片被余晓带落下来，碎了一地。清脆的碎裂声如平地一阵惊雷，余晓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奋力挣扎着，试图摆脱怪物。

　　她脚踝处迅速地漫出一层血色来，显然是被怪物的爪子抓破了。

　　“不要！”余晚照失声喊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促使着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往前冲，试图去救下余晓。

　　可怪物没有给她这个时间。它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牙齿反射出一道惨白的光。

　　余晓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盯住她，清亮的瞳仁里还残有一抹水色。

　　她说：“不害怕。”

　　下一秒，血流如瀑。

　　“晓晓！”巨大的痛苦剜着她的血肉，如同无数把利刃在凌迟她的身体。

　　“晓晓......”余晚照哑声喊道。

　　大概是觉得她比余晓有趣，怪物扔下了余晓，走到了她面前。

　　腐朽和腥臭的味道铺面而来，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令人作呕。眼前的世界模糊得像水中的倒影，斑斓的光影里，无数画面如走马灯闪过。

　　她看见地窖里昏沉的火，看见余晓牵着她的手微笑，看见桃花林里艳艳开的春色......回忆如潮水冲刷她的身躯，最后，余晚照泪流满面地抬起头，越过怪物血红的身体，看见冷冷的月光。

　　而就在这一刻，一道锋锐的白光一闪而过，将这条小巷照得亮白如昼。吹拂的气流蹭过余晚照的脸侧，斩在眼前怪物的脖颈。

　　那怪物脸上的表情还带有一丝茫然无措，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红黑色的血咕噜噜淌了一地，头颅在地上翻滚了半圈，停住不动了。

　　余晚照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白光来的方向。那里，一人正踏剑而来，蓝白色的衣袍翩跹着随风而动，像翻飞的蝴蝶。

　　剑光如霜，清晖如练，长空如洗。她的身后是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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