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止时刻

　　秋分前两天，牧简脱下工服正打算返校，一旁的店员小许兴冲冲地挤了过来：“诶牧简我们秋分打算聚一下，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到时候等客人散了，大家就在店里喝喝酒唱唱歌！”

　　牧简的心突然被提了起来，他很意外竟然有人能够忍受自己不讨喜的性格，况且他们才认识几个月。

　　不同于人们对躁郁症的刻板印象，如果牧简不主动提，所有人只会把他当做不太好接近的路人甲。牧简长得好看，为人处事也算妥当，只是不会主动加入别人。但是在大学里，长得帅的不少，有能力的也不少，嘴巴甜的更多。
　　一次两次不主动人家还会喊你，时间久了觉得你装，你就被新人踢掉了。牧简就时常成为那个被替换掉的角色，大家谈起来都说他有能力会来事，真有事了却不会叫他。小组作业如此，团建如此，竞赛也是如此，牧简一直在单打独斗。

　　此时他却被热烈邀请。

　　没有任何犹豫，牧简想要大胆地在秋分时和一群“好像是朋友的人”熬整个通宵。

　　正要同意时，小许又打断牧简：“差点忘了你是好学生不能不报备，到时候你和导员请个假住叶哥那吧，他那床睡着舒服。”

　　“又打算怎么霍霍我呢？买个房整天被那么多人肖想。”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牧简一回头就看到叶辰嘴角噙着笑，那人眉眼弯弯，明明面相不近人情，却一直是笑着的。七月流火，墨黑色的风衣衬得人肩宽腰窄，身姿挺拔，随着步履扬起的衣角又带着几分随性。

　　“愣住了？在门口一直等不到你，我就进来看你是不是被妖怪抓走了。”叶辰没有边界感地在牧简额头轻点一下：“走吧，回寝室。”

　　叶辰摇下车窗，此时的秋风还没有那么萧瑟，刚好驱散了车内的闷热。

　　“刚才在聊团建吗？”

　　“嗯。”牧简短促地发出音节后，就进入了一贯的沉默。

　　但是实在心里痒痒，牧简又补了一句：“老板我可以参加吗？”

　　叶辰往身旁一瞥，就看到了眼睛湿漉漉的牧简，虽然用着问句，眼里的激动兴奋却掩也掩不住。

　　叶辰不喜欢逗人玩，无论好事坏事他都会给对方一个明确的回答。

　　“那么怕我还敢来问我，你很想去？那天骂我的时候不是挺凶的，怎么现在这么可怜兮兮。玩可以，酒只能喝一杯，结束之后到我家里睡。”

　　牧简眼睛亮了亮，突然激动使他感到有些喘不上气，又悄悄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叶辰见证全程后轻笑一声，笑声顺着秋风被卷出窗外，无声无息。

　　其实是他让小许去问牧简的，自那天达成协议后牧简就避着他，要不是自己每天晚上都会送牧简回去，两个人基本上没有独处的机会，就算在车上也是一个开车一个贴着窗户罚坐。
　　也不知道酒馆就那么大，牧简是怎么做到每次都和自己错开的。

　　他一直想让牧简能在这找到归属感，虽然酒馆再正经也会被带上有色眼镜看待，但他还是希望牧简能在这里有家的感觉。
　　他希望也坚信牧简能展翅高飞，但前提是牧简能活下来，他想为牧简铺就一条坚定生活的道路。

　　黑色SUV稳稳停在H大门口，牧简道谢后默默下车。

　　“牧简，”叶辰叫住牧简，“像今天这样大胆些吧，把自己的诉求向别人说出来很了不起。”

　　牧简整个人顿住了，良久含糊地“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下车。

　　目送着牧简进校门，叶辰回过头，手机突然弹出消息。

　　“气象预报接下来G市会出现大范围强降水，会出现大面积泥石流和山体滑坡，我们要趁早做好救援准备工作。”队长在行星救援队微信群里动员下一次救援。

　　紧接着消息被一条条收到顶了上去，队员们已经开始自发划分小组。

　　这个救援队是叶辰来到H市后加入的，大家平常见面不多，一到救援却争先恐后生怕没有出力。队员之间也很和谐，不会仗着资历老而排挤新人，短短两年叶辰就参加过大大小小几十次救援，甚至因为没有固定工作而被推选为副队长，美其名曰给他找点事做。

　　叶辰回复了一句收到，告诉大家自己可以开车过去装物资，又和救援队成员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在脑中初步构思着救援行动。

　　“叩叩…”

　　差不多过了十分钟，车窗突然发出叩击声，叶辰疑惑转头，发现牧简去而又返。

　　“怎么又回来了？”叶辰一边摇窗，一边看向牧简。

　　眼前的牧简却不像叶辰那么悠闲，他呼吸急促，脸颊微微发热，头发因为跑得太急被风吹乱，眼睛却死死盯着叶辰。

　　牧简吃力地咽了下唾液结结巴巴地开口：“叶…叶辰，我不是怕你，我也不讨厌你。我在酒馆很开心，谢谢你。”

　　像不好意思般他偏着头不去看叶辰，嗫嚅道：“只是我那天在你面前太狼狈了，又是脏话又是乱叫的，看到你就会想起来自己的失控，我讨厌失控。”

　　面前的少年面容青涩，眼神清澈真诚，因为紧张而身体发颤，却站得笔直没有退让。

　　叶辰把手探出窗外，在少年乌黑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别激动，慢慢呼吸，牧简，你做得很好。”

　　“牧简，不要不好意思，你很坚强很勇敢，你就像我弟弟，我很喜欢你。”

　　牧简的脸陡然红了起来，不论是叶辰温柔的语气还是触感明显的抚摸，都让他没有招架之力。

　　“总…总之你知道就行，我先走了，你回去开车注意安全。”不等叶辰反应过来，牧简冲他笑一下，扭头就跑进学校，衣角被风高高扬起，那是牧简没有藏起来的少年意气。

　　叶辰愣了下神，脑海中只有牧简刚才那个笑容，少年好像终于卸下了重担，笑得轻松又恣意，叶辰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良久他发现自己在痴笑时，突然挂下嘴角，摇摇头，开车回家。

　　很快到了秋分当晚，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店员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各个地方休息。小许率先动起来，他拉着牧简把叶辰珍藏的胶片机偷渡到包厢。

　　牧简看着包厢号窘了一下，正是上次自己污染的那个房间。偏偏小许没有一点儿管他死活，胶片机一放到桌子上就嚷嚷起来：“诶牧简熟悉不，这是你和叶哥梦开始的地方，今天哥陪着你情景再现一下。流血的你，分尸的他，惨烈的沙发…啧啧啧…”

　　牧简随手从果盘里拿个没剥的橙子塞小许嘴里：“别了哥，这一个沙发抵我一条命了，咱贱命一条赔不起几次。”

　　小许也没管嘴里半拳大的橙子，叽里咕噜含糊说道：“哪能呢，唔一…一个月呜呜买呜呜够了。”

　　牧简也不管他，虔诚地摸摸沙发皮，小心翼翼地坐到旁边椅子上，心里嘀咕着叶辰那么多钱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实现共同富裕，又感慨人各不同，人家一个沙发都够自己赚几十年的了。

　　其他店员也陆陆续续起尸，把叶辰各种私藏偷渡进来，房间一下热闹起来。宁宁姐是他们中最大的，一进门就先问牧简适不适应，又告诉他隔壁有眼罩耳塞可以小睡一会儿。静静最喜欢热闹，正叉腰指挥着阿亮和阿明来挂彩灯。牧简想上去帮忙，却被婉儿姐一把拉过来选歌，又乘机捏了捏他的脸。一旁还有几个店员进入超级省电模式正在躺尸，偶有一对儿在暧昧期的小情侣你看我一眼，我瞟你一眼。

　　明明还没有开始，牧简已经感受到心脏的供血系统开始运作，他像天地间最渺小的存在，却幸运地落到这里增添血肉。
　　即使自己不会主动，即使自己想法怪异，即使自己经常陷入自我虚无，即使大家都发现自己不是正常人。

　　但是…

　　“牧简，牧简，”婉儿姐把手放牧简面前晃一晃，“怎么愣住了，快尝尝这个酱牛肉，是叶哥专门从科尔沁带回来的。”

　　“你等会带一些回学校和舍友分分，和同学们多相处相处关系就好了。”阿亮扭过头像看自家弟弟一样冲牧简笑。

　　“为啥非要和所有人打好关系啊，给自己合得来的人送就好了，牧简你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阿明撇了阿亮一眼，显然反对阿亮的无差别外交政策。

　　“哎我说，你故意曲解我是不是，当然是牧简喜欢最重要…就你小子会说话…”两个人默契回头，又开始在静静女王的指导下进行挂灯串任务…

　　但是这里的所有人，都像彼此选择的家人，父母给予生命，朋友带来生活。

　　等一切忙完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三点，大家酒过三巡却发现叶辰还没有回来，牧简不知为何有些担心，可能这个时间和自己自杀的时间太接近了。

　　自那天以后，自己都会避开这个时间段。牧简小声问了问小许：“许哥，叶哥怎么还没来啊，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小许正喝在兴头上，大手一挥又开了一瓶：“没事别担心，一到要救援他就忙得脚不沾地。救援队要未雨绸缪，得提前安排好物资调配，还要核准救援车队向上申报，反正一系列繁琐的事儿。别看叶哥每天在酒馆闲得像王八，真到救援高发期那是真汉子！”

　　小许是真佩服叶辰，眼睛越讲越亮：“你看叶哥一富二代，要啥样的车型没有，整天开个SUV混来混去，就为了多装点物资和伤员。那两百万的车往山上开，车身刮的乱七八糟，修车费都够我几年赚的了。自己身价九位数还往深山老林里钻，每次救援保险公司比他更害怕。”

　　牧简听完不禁咋舌，顿时感觉这九位数身价就该是叶辰的。以后在牧简眼里，叶辰已经不是凡胎□□而是行走的金子了。

　　回过神来，他发现小许一瓶又一瓶正在开基酒，调好酒后直接灌到最大的调酒杯里，几个人哥俩好一杯接着一杯。瞥到瓶身，牧简猛地一激灵，这不就是上次自己喝的那一款吗，叶辰难道那么大方，两千多的酒就像喝水一样用掉了？

　　牧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许，没想到小许哈哈大笑起来，酒精上头笑得越来越夸张，最后整张脸都红了才堪堪止住不笑：“哎呦我，牧简你也太乖了吧。这事不怨你，是叶哥忒坏了。我们这里每瓶酒都是有编号的，后来记账好算。你看我手上这瓶就是650，难不成这一瓶650块一毫升吗，那我可得下班的时候偷渡几瓶回家了。”

　　小许又进一步说道：“这一瓶酒顶多两百，一百毫升卖那么贵在别的酒馆已经算很好的了。贵的酒叶哥都放冬至了，那里是H市有名的高级会所，都是有钱人谈生意的地方。不过叶哥还是喜欢来夏至，他经常讲夏至给予灵魂，冬至赐予谋生。”

　　牧简没功夫听叶辰的破碎感文字，他只感到心里一凉，不死心般又问小许沙发的价格。

　　小许也毫不遮掩：“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我一个月工资就能买一个，所以上次你吐成那样不需要你把命留这，不要自轻自贱。这个沙发虽然便宜点但也是好沙发，我上次去冬至发现它居然和那里一个奢侈品牌沙发类似，我还嘲笑叶哥给自己店买A货来着。对了，回头我带你去冬至见见世面，不过那里管理比较严格，只能交流日的时候去。”

　　小许还想说什么就已经被几个人拽走打牌去了，留牧简一个人消化着刚才的一切。

　　人真是奇怪，因为几句话热泪满眶，又因为几句话如坠深渊。

　　难怪小许随口而出就是住叶辰家，难怪大家喝酒时不会像自己一样嘬饮，难怪其他客人吐沙发上不会额外支付账单。

　　牧简不明白，身价九位数的叶辰为什么要骗自己来酒馆工作，自己在他眼里是胆小怕事的小丑，还是因为对他恶语相向而要报复对象。

　　他看到自己用手帕仔细擦拭每瓶酒时会嘲笑吗，他看到自己每次都只做椅子上会觉得自己可怜吗，他看到自己为了省钱每天跑五公里过来会觉得自己穷酸吗？

　　这是富人的习惯吗，我是他的笑柄吗？

　　牧简无法思考别的，他突然开始喘不过气，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握着，感觉全身发痒，想要挠破每一块皮肤。

　　是室内开暖气了吗？怎么自己头好晕呼吸不上来。

　　牧简很想哭出声，想大声地为贫穷哭泣，为自己的无知找个出口。可他能怪谁呢，他只能怪自己不识货不识人。

　　穷是原罪，病是活该，人早就该在死在那天。

　　没有人会因为他的责怪而受到报应。

　　在这个秋夜，牧简迎来了晚到三个月的凌迟，他止不住地想哭。

　　但是他看到大家在欢声笑语，看到宁宁姐唱着经典港风歌，看到阿明阿亮围在牌桌面前目不转睛，看着其他人放肆的打闹，看着桌前专门给他留的一袋酱牛肉。

　　忍回去，不准哭。

　　他们都是在店里帮助过他的人，他不想要破坏他们的宁静与幸福。他是外来人，有幸加入家庭聚会已经是最高待遇，为什么要把家庭氛围搞坏。

　　牧简嘴唇不住发抖，拼了命地把眼泪逼回去，浊气却停滞在胸口，胸腔内部开始痉挛。

　　是又开冷气了吗？他把自己包裹起来，双手护住脚踝，额头抵着双膝，脸深深地埋进衣服里，在最昏暗的角落一阵一阵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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