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湐光

　　秋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
　　秦墨淮在篮球场淋成了落汤鸡，抱着球跑回家时，裤脚还在滴水。他刚换了拖鞋，就闻到股辛辣的香气——秦湐系着围裙站在厨房，砂锅在灶上咕嘟作响，姜和红糖的味道漫了满屋子。
　　“过来。”秦湐把毛巾扔给他，毛巾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头发擦干，别感冒了。”
　　秦墨淮接过毛巾胡乱擦了两把，盯着他的背影：“哥，你最近不对劲。”
　　秦湐的手顿了顿，木铲搅着砂锅里的姜汤，发出沙沙的声响。“哪里不对劲？”
　　“你总看我。”秦墨淮的声音很轻，“吃饭的时候看，看电视的时候也看……”他没说出口的是，早上他赖床时，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秦湐坐在床边，眼神很软，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秦湐关了火，转过身靠在灶台边。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屋里暖烘烘的，姜汤的热气在他眼前蒸腾。“墨淮，”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雨声吞掉，“我有话跟你说。”
　　秦墨淮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他看着秦湐的眼睛，那里面有他熟悉的温柔，却又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暴雨来临前的海面，平静底下藏着汹涌的浪。
　　“你……有没有女朋友？”秦湐说。
　　他似乎没料到秦湐会问这个，坑了一下，随即反映过来，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哼，哥的魅力你都挡不住，怎么可能没有？”
　　他见秦湐不说话，站起来走到秦湐面前，仗着身高优势微微弯腰俯视着他：“怎么？羡慕了？也是，你天天呆在家里，估计都没和几个女生说过话吧？”
　　“我……不喜欢女的。”
　　听到秦湐的话，秦墨淮难以置信地后退半步：“不是吧，你……开玩笑的吧。”
　　“不可能。”
　　秦墨淮表面镇定自若，心里却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说话都有点结巴：“那、那你喜欢男的？”
　　“嗯。”
　　夜里，秦墨淮坐在沙发上，叹着气。秦湐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他身子下意识地紧绷，回头瞪了他哥一眼，没好气地拨开秦湐的手：“别碰我，我现在心情不好。”
　　“喂，”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你说……她为什么会喜欢上别人。”
　　秦湐坐在他旁边：“其实……我觉得你非常好。”
　　“我喜欢你。”秦湐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浸了水的石头，沉甸甸砸在秦墨淮心上，“不是哥哥对弟弟的那种。”
　　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秦墨淮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姜汤的热气模糊了秦湐的脸，可那句话却像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疼得他眼前发黑。
　　“你疯了？”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们是兄弟！秦湐，你知道这有多荒唐吗？我们……我们是一个爸妈生的！”
　　“我知道。”秦湐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我知道我们是兄弟，知道这不合情理，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但我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也得控制！”秦墨淮猛地后退，后背撞在墙上，冰凉的瓷砖贴着脊椎，“这是不对的！是恶心的！”
　　“恶心”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秦湐的脸瞬间白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砂锅，汤汁晃出来，溅在手腕上，烫得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对不起。”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秦墨淮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就往外冲，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上的合照都晃了晃。那是去年冬天拍的，秦墨淮勾着秦湐的脖子笑，两人穿着同款的灰色围巾，眉眼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秦湐蹲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姜汤的热气还在升腾，可他觉得浑身都冷。他知道这很荒唐，知道这是错的，可那些藏了二十多年的心思，像疯长的藤蔓，早就把他的心脏缠得喘不过气。从秦墨淮三岁时攥着他的手指蹒跚学步，到十五岁把偷偷攒的零花钱塞给他买生日礼物，再到上个月在密室里，埋在他胸口的发顶……那些瞬间像珠子，被某种隐秘的线串起来，终于在今天，被他亲手扯断了线。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秦湐站起来开门，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秦墨淮站在门外，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眼眶红得像兔子，手里还攥着那件没来得及穿上的外套。
　　“外面下雨。”他说，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哭过。
　　秦湐侧身让他进来，没说话。
　　客厅里只剩下钟摆的滴答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秦墨淮换了鞋，站在玄关，手指反复摩挲着外套的拉链。“你……”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什么时候开始的？”
　　秦湐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喉结滚了滚：“从很久以前。可能是你第一次把最大的糖塞给我时，可能是你替我背黑锅被爸妈骂时，也可能……是某个瞬间突然发现，看你的眼神早就不一样了。”
　　秦墨淮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他想起小时候，秦湐总把鸡腿让给他，自己啃鸡骨头；想起初中被人堵在巷口，秦湐背着他跑了三条街，后背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想起昨晚，秦湐替他掖被角时，指尖停在他后颈的温度。那些他以为是“兄弟情”的细节，原来都藏着另一种可能，像颗埋了多年的炸弹，今天终于被引爆了。
　　“可我们是兄弟啊……”他哽咽着说，像在说服自己，又像在质问命运。
　　秦湐走过来，伸手想替他擦眼泪，却被他躲开了。“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我没想逼你什么。你……慢慢想，多久都可以。”
　　说完，他转身走进客房，轻轻带上了门。门闩扣上的声音很轻，却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了道无形的墙。
　　秦墨淮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他乱成一团的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恨秦湐，还是该恨自己这颗不争气的心。
　　他蜷在沙发角落，把脸埋进膝盖。秦湐的气息好像无处不在——沙发上残留的洗衣液香，茶几上那杯没喝完的温水，甚至空气里，都飘着点他惯用的雪松味须后水气息。这些本该让他安心的味道，此刻却像细密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时肆熙发来的消息，问他明天烧烤要不要带鸡翅。秦墨淮盯着屏幕上“鸡翅”两个字，忽然想起上次在庄园，他烤得焦黑的肉串被秦湐不动声色地换走，对方把自己烤得正好的那串塞给他，说“我不爱吃带脆骨的”。
　　那时候他只当是哥哥的偏心，现在想来，那串肉上撒的孜然粉，分明是他偏爱的量。
　　秦墨淮猛地把手机扔到沙发另一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碎肋骨冲出来。他该愤怒的，该觉得被冒犯的，该像刚才那样，狠狠骂秦湐“恶心”然后再也不理他。可他做不到。
　　客房的门始终没再打开。秦墨淮数着墙上的挂钟，听着秒针滴答走过一百二十圈，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光着脚走到客房门口。门板是磨砂玻璃的，能隐约看见里面亮着盏小夜灯，秦湐大概没睡。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门把手上，却迟迟不敢落下。他想问什么？问秦湐是不是早就存了这种心思，问那些年的照顾到底是亲情还是别有用心，还是……问自己为什么听到那句告白时，第一反应不是厌恶，而是恐慌？
　　恐慌什么？恐慌这份禁忌的心思会毁了他们，还是恐慌自己心底那点不敢承认的动摇？
　　“咔哒”一声，门忽然从里面开了。
　　秦湐站在门后，头发有些乱，眼眶泛红，大概是没忍住情绪。他身上还穿着下午那件灰色居家服，袖口沾着点姜汤的痕迹——是刚才被烫到时蹭上的。
　　“没睡？”秦湐的声音很哑，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秦墨淮往后缩了缩脚，冰凉的地板透过脚心往上窜，让他打了个颤。“你……”他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的手……”
　　秦湐低头看了眼手腕，那里红了一片，已经不疼了。“没事。”
　　两人沉默地站着，小夜灯的光在地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像被揉皱的纸。雨还在下，敲得玻璃咚咚响，客厅的钟摆声也跟着凑热闹，把空气里的尴尬拉得老长。
　　“我去给你拿药膏。”秦墨淮忽然转身，快步走向药箱，像是找到了逃离这窒息氛围的借口。
　　他翻出烫伤膏，挤在指尖，低头去看秦湐的手腕时，才发现对方的手在抖。秦墨淮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的药膏有些凉，触到秦湐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颤了颤。
　　“疼吗？”他低着头，不敢看秦湐的眼睛，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不疼。”秦湐的呼吸落在他发顶，带着点温热的气息，“墨淮，对不起，吓到你了。”
　　秦墨淮的手指顿住了。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秦湐替他打架，胳膊被划了道口子，他也是这样，笨拙地往伤口上涂碘伏，秦湐笑着说“不疼”，却在他转身时倒吸冷气。
　　原来这么多年，秦湐总在说“不疼”。
　　药膏涂完了，秦墨淮还低着头，手指攥着药膏管，塑料被捏得变形。“哥，”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喜欢我好不好？
　　秦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我……”
　　“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秦墨淮打断他，眼泪砸在秦湐的手腕上，滚烫的，“你当你厉害的哥，我当我不服输的弟弟，我们斗嘴，我们吵架，我们……”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像被堵住，“我们别这样，行不行？”
　　秦湐看着他颤抖的肩膀，看着他埋在自己手腕上的发顶，忽然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他伸出手，想摸摸秦墨淮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腕。
　　“好。”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还像以前那样。”
　　秦墨淮猛地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却带着点不敢相信的光。“真的？”
　　“真的。”秦湐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刚才是糊涂了，说胡话呢。你别往心里去。”
　　秦墨淮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秦湐觉得自己的谎言快要撑不住了，才看见他慢慢点了点头。“嗯。”
　　那天晚上，秦墨淮回了自己的卧室，却睁着眼睛到天亮。窗外的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悄悄走到客房门口，看见秦湐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秦墨淮轻轻带上门，转身回房时，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知道秦湐在撒谎。可他宁愿相信这个谎言。
　　至少这样，他们还能是兄弟。
　　至少这样，他不用承认自己听到那句“我喜欢你”时，心跳快得像要炸开；不用承认自己夜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秦湐低头看他时，眼里藏不住的温柔；更不用承认，某个瞬间，他竟然也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他们不是兄弟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秦墨淮狠狠掐灭了。他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头，把脸埋进枕头里。
　　太荒唐了。
　　真的太荒唐了。
　　可为什么，枕头里好像也沾了秦湐的味道，让他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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