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吻审判日

　　沈煜的警车撕裂雨幕冲向西郊时，后座的陈默几乎把平板捏变了形。“头儿，”陈默声音干涩，“守夜的老张头吓傻了，报案中心断断续续就两句话：‘坐起来了…眼是蓝的…’殡仪馆保安十分钟前进去…失联了。”

　　副驾的容暝闭着眼，湿漉漉的银发贴在颈侧，像落满寒霜的藤蔓。那枚曾放置在中控台的双Y黑钻袖扣，此刻又稳稳嵌在他的袖口，浸透了雨水，在仪表盘幽光下闪烁，仿佛浸入幽深墨色的活物鳞片。

　　沈煜瞥了一眼，那深邃的黑钻似乎吞噬了光源，只在边缘透出一丝阴冷幽蓝。

　　车身猛地颠簸一下，雨水从车顶缝隙甩落几滴，正好砸在容暝手背上。他睫毛微颤，睁开了眼。浅褐色的瞳孔里没了惯常的解析式冰冷，沉得像蒙了灰的古玉。沈煜的思绪则被那枚袖扣和容暝腕间细链上的微型电极片死死锁住——它们无声地重叠，交织出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每一滴落下的雨珠之间。林晚那句“Y型电极需要两个接口”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发出滋滋作响的声响。

　　殡仪馆远远在望。一片孤伶伶的白墙黑瓦蹲伏在雨夜里，唯有入口处惨白的大功率应急灯顽强撕开黑暗，像巨兽勉强睁开的独眼。蓝红色的警灯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疯狂搅动，几辆警车歪斜地横在殡仪馆门口的铁艺大门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混合味道——泥土被翻搅的腥气，阴雨天砖石受潮后散发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被强电流击打后残留的独特辛辣。沈煜刹停，刚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那抹尖利的电击焦臭味便狠狠刺入鼻腔肺腑。

　　技术员小周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雨衣蹲在屋檐下，嘴唇惨白，手指哆嗦着指向里面阴森的拱门：“沈…沈队！保安…还有老张头…在里面！停…停尸间！”

　　沈煜没废话，拔枪上膛，动作一气呵成。冰冷的枪柄金属质感压着掌心神经，带来一丝镇定。

　　他迈步跨过门槛，容暝紧随其后，银发在应急灯惨白的光晕下流淌着非人的寒意，皮鞋踏在湿滑的防腐花岗岩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回响。

　　殡仪馆内部死寂得可怕，只有他们脚步空洞的回声，以及远处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细微如同错觉的电流嗡鸣，像有看不见的电网在无声运行。

　　走廊幽深，两侧关闭的告别厅大门黑黢黢的。沈煜示意陈默带人搜查两侧，自己则按着老张头混乱描述的记忆路径，朝主楼的停尸区和操作间方向疾行。

　　空气越来越冷，那股臭氧混合了冷库特有消毒水的刺激性气味也越来越浓。

　　刚拐过一个弧形门厅，一阵突兀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骤然响起。哒…哒…哒…

　　如同迟钝的钝器在反复刮擦金属。

　　来源正是前方那扇虚掩的、通往主停尸和解剖区的厚重铁门。门缝里透出手术区特有的、强烈的无影灯光，在那束惨白的光柱边缘，一片深色的、如同油脂般的液体影子在地上拉长扭曲。

　　沈煜打了个手势，两个配警立即上前，猛地推开了铁门。

　　寒气混杂着浓烈血腥气和更鲜明的臭氧焦糊味如同重拳迎面砸来。
　　操作间正中央的不锈钢解剖台上，俯卧着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背部布料被撕开一道恐怖的裂口，血肉翻卷，边缘呈现诡异的焦糊状。
　　大量暗沉发黑的血污浸透了台面，沿着银亮的边缘滴落在下方积成深色水洼的地面上。然而那具身体却在微微起伏抽搐，幅度微弱但确实存在，每一次抽动，都让背部那道焦黑的伤口缝隙间爆裂出细微可见的蓝色电弧——嘶啦！

　　一个穿着油渍斑驳灰布袄子的老头缩在墙角一堆废弃纸箱后面，正是报警的老张头。他双目圆瞪，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解剖台上抽搐的保安，双手死命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嗬嗬”声，整个人抖得像个风中落叶。

　　“老张！”沈煜低喝一声，目光却锐利地扫视整个空间。墙角监控探头歪在一边，红光熄灭。另一侧的尸体冷藏柜轨道门被强行撬开一道缝隙，里面黑漆漆看不清。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仰面倒在通往内部走廊的门口，胸口白大褂上有个焦黑的破口，正汩汩向外涌血，生死不知。

　　陈默带人快速检查四周，沈煜迅速靠近老张头：“怎么回事？！说！”

　　老张头哆嗦得更厉害，牙齿咯咯作响，手指神经质地指向解剖台：“吴…吴师傅进去…去看那…那个坐起来的！没…没声音了…我想瞅瞅…刚摸到门…那东西…就…就活了！一道蓝光！吴师傅就倒了！保安…保安他…他跑去扶…就…就……”他猛地指向解剖台上抽搐的保安，“就被撕了！像…像扯块破布！”

　　沈煜的心脏骤然收紧，目光转向容暝。容暝早已俯身检查那位胸口受创的吴师傅，手指在他颈动脉处停留一秒，随即利落地检查瞳孔、按压肋骨下缘检查膈肌痉挛反应，动作快而精准。他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声音像冻结的湖面：“心颤。高压击穿，瞬间室颤。至少六万伏特接触电流。”

　　沈煜心里一沉。死亡。他看着保安背部那跳跃的蓝色电花，又看向那被撬开的冷藏柜。“陈默！封锁现场！技术组，取样！特别留意那电灼痕迹！”他厉声道，枪口稳稳指向冰冷的解剖台和那微微起伏的躯体。

　　陈默指挥人手。技术员小周强忍着恐惧靠近尸体，勘查灯扫射背部那道巨大的焦黑撕裂口时，光线落进了裂口深处。

　　“天…”小周倒吸一口凉气。在那片血肉模糊之间，竟镶嵌着一小片边缘扭曲变形的金属！表面同样蚀刻着一个微缩而狰狞的Y形符号！和死者眉心的烙印如出一辙！

　　容暝不知何时已戴上了薄如皮肤的特制绝缘黑手套。他没有半点迟疑，直接走到解剖台前。浅褐色的瞳孔沉静如深潭，目光掠过保安背部那骇人的伤口和其下微弱跃动的电弧，最后落在那裸露的Y型金属片上。他伸出手，冰冷的黑色手套悬停在皮肉之上，即将触碰到那枚狰狞的金属。

　　就在指尖距离那片金属不足半寸的刹那——

　　解剖台上一直微弱抽搐、被判定基本失去自主能力的身躯，猛地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双之前像折断般无力垂落的手臂，如同生锈的机械被强行通电驱动，以违反人体僵硬规律的速度猛然向上弹起！

　　冰冷、僵硬、沾满粘稠血污的手指，如同钢浇铁铸的冰冷铁箍，牢牢攥住了容暝悬停在伤口上方的手腕！

　　动作如此迅猛突兀，骨骼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哒”声！

　　“操！”沈煜的心脏几乎在那一瞬间冲破喉咙，他厉吼出声的同时枪口猛地压下，对准了那猛然坐起的保安头颅！

　　强光刺眼的手术无影灯下，那具“尸体”已经完全直起上半身。颈部断裂般呈直角后仰，整张脸扭曲肿胀呈青紫色，布满了不规则的红斑与皮下蛛网般蔓延的青黑色纹路。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白部分彻底被一片浑浊的灰蓝色占据，如同蒙上了厚厚一层无机质的玻璃体，瞳孔部位则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凝滞不动的黑色小孔，幽深的像两个通向虚无的深渊。此刻正死死“盯”着被他箍住的容暝。

　　那绝不是活人的眼神，也不是尸体的死寂。那是冰冷的、毫无生命痕迹的仪器锁定目标时的空洞与漠然！

　　容暝手腕被攥住的刹那，身体剧震，被那股非人的冰冷与巨力拉得踉跄一下。他垂着头，湿漉漉的银发垂落，遮挡了他脸上刹那的神情。

　　那只被死死攥住的手，五指在黑色手套下瞬间紧绷，指关节因巨大的握力而发白，却如同被钉住一般，没有丝毫试图挣扎的意图。他只是被迫微仰着脸，几乎与那张近在咫尺、毫无生气的灰蓝色脸孔面对面。

　　他的反应冷静到令人惊惧——没有挣扎，没有嘶喊，只有那只未被禁锢的手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般精准地扬起！不是抵抗，不是攻击，而是食指和中指闪电般探出，在那具“尸体”僵硬冰冷的咽喉部位用力向下一按！

　　力道极大，指甲隔着薄手套几乎陷入皮肉。

　　“嗡——”

　　一股极其微弱的震动仿佛穿透颅骨，从那痉挛扭曲的躯体内部直接传出。不再是血肉之声，更像某种高压电器内部线圈在临界点发出的低沉蜂鸣！

　　就在这震动发出的同一瞬间，那具诡异尸身骤然松开了铁钳般的手！整个僵直的上半身如同被骤然拔掉电源，直挺挺地重重后仰砸回冰冷的金属解剖台，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灰蓝色的眼睛里最后那点针尖般的黑色瞳孔彻底消失，只剩一片蒙死的灰蓝。

　　一切都发生在两秒之内！

　　“快！按住四肢！”沈煜的怒吼被旁边警员的拉动枪栓声淹没。

　　“别碰！”容暝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丝极罕有的急促，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他那只被攥过的手悬在半空，黑色手套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因巨大压力而凹陷下去的指痕轮廓。

　　“有强静电残留！”他另一只手迅速在风衣内侧抽出随身携带的便携式非接触式电压表，表笔悬在尸体背部伤口上方几厘米处。

　　尖锐的“嘀嘀”报警声疯狂响起，表盘红色警示灯高频闪烁！显示数值：+34kV！！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瞬间，刚才还想冲上去的警员如同被钉在原地，脸色煞白地盯着解剖台上那具背部冒着丝丝黑烟的“高压源”。

　　整个操作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压表的报警尖鸣还在撕扯着紧张的空气，以及窗外毫不停歇的暴雨声。

　　沈煜死死盯着容暝。容暝垂下手腕，刚才被攥过的黑色手套上，深蓝近黑的污迹在惨白灯光下格外刺眼。腕间那根极细铂金链下，原本冰冷光滑的微型电极片挂坠边缘，竟染上了一抹突兀的、暗沉粘稠的黑灰色物质——就像是……尸体皮肤被高压电弧瞬间碳化后粘附上去的碎屑。

　　容暝似乎毫无所觉。他重新戴上无菌手套，目光锁定在那道巨大伤口深处嵌入的Y型金属片上。他绕到解剖台另一侧，完全无视周围警员惊魂未定的眼神，拿起托盘上的高频手术刀。刀刃在无影灯下闪出刺目的冷光。

　　解剖刀落下，无声而精准，沿着伤口边缘焦黑的组织切下去，避开那诡异的Y型金属片。刀刃划开深处连接颈动脉的部位——

　　没有凝固成块、暗红粘稠的血液喷涌而出。

　　涌出管口的是一种粘稠的暗蓝半流体！色泽诡异，其中混杂着丝丝缕缕更加幽蓝、如同活物的液态光流！伴随着一股强烈的、如同电线胶皮熔化的焦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嘶…”那粘稠的暗蓝物质暴露在空气里不到两秒，其内部闪烁的幽蓝光流骤然熄灭褪尽，粘稠度急剧下降，颜色也从诡异暗蓝迅速氧化蜕变为污浊的黑褐色，就像一堆完全凝固变质的、掺杂了过多金属杂质的劣质润滑油。

　　容暝停下动作。操作间静得可怕，只有沈煜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哗哗雨声。容暝俯下身体，左耳几乎贴上解剖台冰冷的金属面。

　　他在听。

　　黑手套轻轻按在那还在轻微痉挛的胸口上。

　　咚、咚…咚…

　　尸体胸腔里，那极其微弱的心跳震动透过冰冷的金属传导出来，如同一个锈蚀严重的齿轮在徒劳转动。

　　但就在这低哑的、断续的心跳搏动之间，沈煜离得最近，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极其低沉的、仿佛电流强行在血肉中开辟出路径的嗡鸣！声音很微弱，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规律性地与那微弱的心跳震动保持着某种…诡异的共振。

　　容暝缓缓直起身，抬起头。手术无影灯冰冷的灯光无情地打在他脸上，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面孔没有一丝波澜。银发被灯光映得仿佛覆盖着一层幽幽的青白色，如同某种非自然的金属光泽。他浅褐色的瞳孔深不见底，里面却清晰地映出了解剖台上污秽血腥的场景。

　　“他在维持‘生物电路’的导通状态。”他的声音是手术刀切开皮肉般锋利的冷静，“高压脉冲核心嵌入胸腔驱动心跳，生物毒素与残留镇定剂催化神经递质，形成临时生物导电路径…”他的视线扫过沈煜震惊凝固的脸，“……直达大脑和预设的运动神经节点。背部‘Y’是强电接入点…而颈部的…是弱电控制终端。一个……粗陋但有效的闭环。”

　　他的目光投向那扇被撬开缝隙的尸体冷藏柜，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地碾碎空气中最后一丝侥幸：“下一个接口已经定位了。核心目标就在这里。”

　　“头儿！快看这个！”陈默的声音从走廊深处传来，带着震惊的变调，“有发现！地下冷藏库入口被撬了！有足迹！”

　　沈煜猛地看向容暝。容暝已脱下被污染的手套，正用湿巾仔细擦拭腕间铂金链和那枚沾染了尸体碳化物的电极片挂坠。那专注的动作慢条斯理，在满地血腥和诡异电流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从容。

　　沈煜的手机再次震动，震得他掌心发麻。技术科的信息，简短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沈队：保安‘心电轨迹’分析完毕。临终前瞬间电流峰值与实验室TY007原型机特征吻合度98%。脉冲编码……识别为‘Y’字波形。”

　　沈煜的指关节在屏幕上摁得发白，目光死死锁在容暝那只正擦拭着挂坠的手上。那枚Y形的挂坠和他袖口那枚袖扣……T-Y007的Y……凶手留下的Y……像无数根冰冷的金属丝，悄然绞紧。

　　“容教授，”沈煜开口，声音冷硬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请解释一下。TY007的脉冲编码‘Y’……为什么出现在一具刚被杀人者制成的‘活尸’心脏里？”

　　技术员小周跌跌撞撞从通往地下冷藏库的狭窄楼梯冲上来，脸白得像纸，手里抓着一个亮着红灯的便携式信号侦测器。“沈队！找到了！地下室！强干扰源！就…就在下面一个角落柜子里……信号……信号还在发……”他指着侦测器屏幕上疯狂跳动的、如同心电图又似诡异波形的尖峰，“有个……倒计时！已经启动了！”

　　屏幕正中央，一个巨大、狞厉、不断闪烁的红色“Y”字下方，猩红的数字刺目地跳动着：

　　23：59：58

　　23：59：57

　　…

　　秒针无声而坚决地走向尽头。

　　容暝的动作终于停住了。他缓缓抬起眼，看向楼梯深处那片向下沉陷的、仿佛通往地狱的黑暗入口，被应急灯光切割出诡异几何形状的阴影。

　　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浅褐色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终于被击碎了，露出下面急速凝结的、更为幽暗的坚冰。

　　他腕间的铂金链在冰冷的空气里无风自动，那条沾染碳污的电极挂坠在微弱的光线下反着光，像一只沉默而诡异的电子瞳孔。

　　“倒计时？”沈煜逼视着他，每一个字都像从冰面上刮过，“指向谁的接口？这殡仪馆里，还有哪一个‘活靶子’，配得上‘画册师’亲自设计的核心？”他的枪口微微抬起，指向楼下那片未知的深渊，“或者说……容教授，你现在最想去接口的，是那个即将启动的东西……还是那个躲在黑暗里等你下去的人？”

　　时间只剩下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钟。暴雨砸在殡仪馆铅灰色的屋顶上，如同末日审判前不祥的读秒。
　　冰冷的数字在幽暗中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肉与高压电流残留的腥甜辛辣，凝固的血液和那暗蓝色的残液在解剖台冰冷的金属上缓慢流淌交汇，勾勒出死亡之途的地图。
　　容暝的银发浸在无影灯惨白的光里，他沉默地迈下通往地下室的第一级阶梯。脚下的阴影如同粘稠的墨汁，无声地缠上他的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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