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妄天

　　清风法阵底下还能压着什么？当然是犯了事儿的妖邪。
　　清风法阵的所在，看似平地摆仙阵，实际上玄机在底下。
　　阵法十九层，十九层圆轮为牢，穿透地下百米，每一层都关押着妖邪数众。上面几层，只是一些杀人放火、不肯领受教化的普通妖灵；越向下，锁的越深，妖灵越少，而十九层法阵中心，拘着赤焰魔尊。
　　据说这个大魔头，曾在万年前毁天灭地，不仅焚毁上神元灵，还接连吞噬六界无辜生灵，彼时凡间血流成河，魔界气焰强盛，赤炎门徒所过之处，顷刻间沦为魔窟。
　　这赤炎魔尊真身乃火麒麟，是上古神兽麒麟血脉，它堕魔时天地混沌初开，往来已久，且身负远古魔域能量，若任由它继续修炼数万年，或可颠覆三界，屠戮众生。届时再无匹敌。

　　可恨他魔灵至今不可磨灭，当年集九重天诸神之力，聚众仙门合围，织就通天法网鏖战两天一夜，也只是封印了他，至今能杀死魔灵的法器尚未降世。
　　距当年仙魔大战已过万年，赤焰魔尊今有异动，委实让人心惊。

　　朗月仙尊：“清风法阵乃第一灵修阵法，当年诸神合力镇压，封锁无数道封印在上面，坚不可摧。近日有所异动，或许只是封印日久松动。清风法阵中锁有妖邪众多，就由我携仙修弟子前去查看，为阵法注入灵力加以镇压。”
　　不愧是父尊，见惯了大场面，还是稳得住。郢穆儿在一旁观察的仔细，还在心中暗暗总结。
　　朗月仙尊：“青羽，你随师尊前去。”
　　青羽师兄：“是，师尊。”
　　次日，朗月仙尊携青羽师兄，召集仙修们列队下山。郢穆儿猫在仙门外树杈上，发现此次出行，父尊还暗中召集了影卫。影卫平日各自隐匿行踪，并不参与仙门日常行动，非特殊状况不会召集。郢穆儿发觉这次真的有大事发生。
　　七日后。
　　收到消息，她立刻起身一路奔向大师兄寝阁。
　　青羽一身血痕，倒在仙门前石阶上，被守门仙修背了回来。
　　慕招上神此刻也向此处赶来。
　　原以为夏日悠长，清风日影晃荡着往后时光。
　　不承想，命运急转直下，立刻大转弯。

　　青羽师兄的血从门外石阶沿路滴到寝阁。郢穆儿冲进去的时候，他正躺在仙师们打的结界里，气息微弱，脸色惨白。
　　那日，朗月仙尊率亲随前往清水镇查探，清风法阵邪气大作，天地异变，赤焰四起。赤炎魔尊几千门徒突然涌现，从四面围攻过来，朗月仙尊众人，从一开始以灵力镇压，到祭出法器肉搏，竟然战了七日，终于击退邪魔门徒，得以加固封印，最终灵力耗竭，全部捐躯殉阵。
　　存亡之际，朗月仙尊已知结局，全力把青羽推出清风法阵之外，命他即刻返回仙门报信。青羽久经缠斗也已被魔灵重伤，眼见大厦倾颓，看着父尊与一众仙修相继灵力耗竭，倒在阵中。

　　郢穆儿以为母尊得知父尊逝去的消息时会伤心欲绝。可是她没有。
　　自青羽师兄回来那日，慕招上神换上战袍，佩戴上神法器，召集仙修，早严阵以待。
　　不日，赤炎门徒果然纠集攻上山门。
　　那一日，腥风血雨里，郢穆儿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九重天上神。她是朗月仙尊的良配，是她的慈母，是仙门如今的倚仗。
　　千余众邪门徒杀上仙山，慕招上神携众仙修从容迎战。或许是父尊的死激起了仙门的怒火，不到两个时辰，朗月派全歼前来进犯的赤炎门徒。在仙修们围歼这群魔徒之际，慕招上神祭出她的重刑杀器——归灵杵，千余邪灵当场灰飞烟灭。
　　郢穆儿与十三当时正与仙修们并肩围剿，她目光越过法阵中间的修罗场仰望母尊，慕招上神的脸上异常平静，无悲无喜，甚至没有愤怒，却令望见她的人无故心底动容。或许这就是神明的感召。郢穆儿想到自己即将继位女尊的模样，应如母尊般，属于女尊的勇敢善战，属于神女的恩慈荣光，都在她身上呈现。
　　妖邪门徒的鲜血，染红慕招上神雪白的战衣，染红了绣在外袍上的海棠。这是父尊曾经为她亲手绣的。

　　杀戮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夜晚，悄无声息。
　　郢穆儿泡在温热的浴汤里涤净血污。她有些怔怔地望着水面，热腾腾的水汽熏湿了眼睛。
　　看着地上的血衣，她想，她也该有件正式的战袍了。
　　握剑的右手，在水中止不住颤抖。她感觉自己仿佛刚淋过一场大雨。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握剑斩杀妖邪。
　　那算不上一场多么艰苦的战事，甚至可以说，是一场赤炎门徒狗急跳墙的闹剧。这一场仙门对赤炎门徒的屠戮，成全她继位的第一场砥砺。
　　她只记得，青羽师兄倒在石阶上那日，她站在他寝阁中厅，看着躺在结界里脸上没有血色的大师兄，他一身血衣已经换上洁白干净的里衣。她拼命咬着牙屏住呼吸，不让眼泪砸下来。无法想象清风法阵中是一场怎样的鏖战，无法想象父尊与一众仙修鏖战七日究竟是何情境，只要想到这里，心口就一阵阵绞痛。可她不想这时候哭出来。

　　慕招上神请出四大长老，开议事厅，召集诸位仙师议定后事，为父尊及仙修在后山立衣冠冢，传女尊之位给郢穆儿，正式更名穆念仙尊。
　　那日，在议事厅继位后，母尊私下送来很多法器给她。
　　后来穆念仙尊回想起那日，才发觉那时慕招上神神色分明有异，自己却未察觉；那时母尊还说，微风细雨，或许旁人可以为你撑伞遮挡，可这命运转轮中的腥风血雨，终究需你自己一个人肩起。
　　她知道，成为女尊的她需要鞭策自己，不畏生死，往前一步，不辜负任何人。

　　从那一刻开始，穆念在心里告诉自己，此生再无一日可退缩。她绝不要看到母尊亦身殒，绝不允许自己被世事逼到没有退路时，再奋起反抗。她要在选择还攥在自己手中的时候，作出她的决定。她相信命运给出这一场劫难，同时也会给她面对这场劫难、浴血重生的本事。她必须有。
　　她要此后面对的每一场腥风血雨，都记住她的名字，我，曾经的郢穆儿，如今的穆念仙尊，我是山门未来的主宰，我是妖邪命中的煞星！躲在父尊母尊身后韬光养晦的日子永远结束了。自今日起，我要背负起我的仇恨和使命，我要天地看到我可为尊！
　　穆儿：“今日一役，关乎山门安危。请众仙师感念我父，心系仙门，今日随我匡扶正道，以杀止杀！”
　　“杀——”

　　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浴汤渐渐变温了，眼睛湿漉漉的，视野渐渐清晰。
　　波乱过后，仙门重归清明。
　　穆念仙尊有诸位仙师辅助，有青羽师兄议事，一切运行有序。
　　那日无悲无喜的慕招上神又变回了慈母，只是想起父尊时会难过，也担心她难过。战衣换了雪白的纱衣，常常给她送些补汤和仙果到寝阁。大多时穆念仙尊都不在，继位后仙门事务繁杂，她总在忙着。母尊会帮她整理陈设，唤人洒扫。
　　世道艰深，父尊母尊亦有千面。以前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说出来。
　　她想，这一生，她亦做不到纯良。她的善意，带着佩剑，长着爪牙。妖与仙，生下来就分三六九等，道不同不相为谋，谁也别揪着谁的先天立场，分出个道德上的高下。
　　她要的，不过是目之所及，喜乐安详。
　　若有些风雨，去经历过便是。
　　何为修行？她不想背那些很多年前书册上留下来的老生常谈。
　　这一世她的身份、她的亲友、清水镇的乡民、她的爱恨、她的见闻，都是她的修行。
　　我不曾期望许多轻易。我也不想讲很多道理。
　　我在意的，就是这几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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