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野犬少年

　　安德中学灰色围墙圈住了喧嚣。在沈慧的陪同下，叶子洛办妥了插班手续，领了宿舍钥匙。陌生床铺、陌生面孔、空气中漂浮的汗味和劣质洗衣粉味道，都让他心头紧绷。

　　唯有投入到书本，笔尖划过纸张，才能让他找回一丝熟悉的平静——那是属于从前优等生叶子洛的专注。

　　夜深人静时，思念悄然爬满窗棂。柳娟送的糖果在铁盒里日益稀少，每一颗都带着遥远的甜；潘宁的信封压在枕头下，始终未曾拆开，像一枚不敢触碰的勋章；周晋扬送的篮球，成了宿舍角落最安静的伙伴，偶尔几声沉闷的拍打，是他独自咀嚼过往的声音。

　　元旦前夕，宿舍电话铃声刺破沉寂，叶子洛几乎是扑过去接起，话筒里的声音让他嘴角上扬，眸色发亮——是沈慧！

　　“阿洛，”声音带着歉意和疲惫，“这个假期单位要赶工，妈妈得加班......你先去奶奶家，好吗？奶奶盼着你呢。”

　　那点亮光倏然熄灭。

　　叶子洛垂眸，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电话线，喉咙发紧：“......好。”

　　“阿洛乖，”声音柔了些，“等妈妈忙完这批活，一定回去看你，好不好？”

　　“......好。”话筒传来忙音，叶子洛仍旧握着它，心田那片刚刚冒头的嫩芽，瞬间被苦涩覆盖。

　　他默默走到窗边，掏出口袋里那颗蓝宝石弹珠。

　　夕阳的金辉穿过玻璃，折射出一点迷离的光晕。

　　一滴滚烫的泪珠无声滑落脸颊，滴在宝石光滑的弧面上,如同穿过宝石内部的一抹深邃幽蓝，温热了手心。

　　·

　　元旦假期的放学铃响得格外欢快。

　　校门口瞬间沸腾，学生们像挣脱笼子的鸟雀，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喧哗着涌向四面八方。

　　男生们互相推搡着，粗鲁地笑骂，拳头砸在对方肩头带着亲昵的力道——这种混乱又生机勃勃的氛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叶子洛隔绝在外。

　　他背着书包，孤零零地站在人流边缘，像个误入异世界的旁观者。

　　“喂！优等生，杵这儿发什么呆呢？”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是同班那个总爱惹事的王畅，正斜睨着他。

　　叶子洛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一个清脆的女声插了进来：“王畅你烦不烦？人家刚从城里来，这叫斯文！不懂就别乱给人起外号！”

　　说话的是学习委员周艳。她冲叶子洛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叶子洛，别理他，他就这德行。”

　　叶子洛回以一个浅浅的、没什么温度的笑容，算是回应。

　　王畅被周艳一呛，脸上有点挂不住，恼羞成怒地嚷嚷：“周艳，你这么护着他，该不会真看上这小白脸了吧？”

　　“你胡说什么！”周艳的脸腾地红了，气恼地跺了下脚。

　　“都是同学，没必要为这点小事争执。”叶子洛赶紧出声打圆场，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不适的焦点。他不想惹麻烦，更害怕冲突。

　　周艳狠狠瞪了王畅一眼，转身就走，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懒得跟你说！拜拜！”

　　看着她走远，王畅脸上的怒意褪去，反而带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和急切。他转向叶子洛，语气带着警告，又有点色厉内荏：“听见没？离周艳远点！别打她主意！”

　　叶子洛简直莫名其妙，又觉得有些可笑：“你想多了。”他语气平淡，“放心。”

　　王畅似乎松了口气，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自来熟地把胳膊搭上叶子洛的肩膀：“这就对了嘛！走，哥带你吃东西去！庆祝放假！”

　　“不用了，”叶子洛身体微僵，不着痕迹地侧身卸下他的手臂，“我还是早点回去，奶奶在家等我。”

　　“啧，急啥！”王畅满不在乎地撇嘴，“我爸妈在外地打工，家里就一老头，回去早了也是听收音机。一个人多快活！”他话音刚落，后面就有人喊：“畅哥！晚上老地方，通宵搞起？”

　　“吃个饭先！八点准时到！”王畅头也不回地应道。

　　叶子洛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物种。这种对亲情全然无谓的“逍遥”，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困惑。

　　王畅重新勾住叶子洛的肩膀，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往前拖：“走走走，别磨叽！吃完带你开开眼去，网吧有好东西，贼刺激！”他脸上露出那种男孩子间心照不宣的坏笑。

　　“不去。”叶子洛挣扎了一下，语气坚定，“我要回家看奶奶。”

　　“哎呀，你奶奶又不会跑！放假不就该好好玩吗？别扫兴啊兄弟！”王畅还没说话，旁边冒出一个瘦高的男生，笑嘻嘻地帮腔，“畅哥带我们玩是看得起我们！对吧畅哥？”

　　“行吧，算你一个。”王畅大手一挥。

　　叶子洛终究没能抵挡住两人一唱一和的拉扯和那种“不合群”的压力，半推半就地被带进了一家油腻腻的小吃店。

　　·

　　“老板，三碗鸭血粉丝汤！多加辣！”王畅熟门熟路地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吆喝声带着点“地盘主人”的架势。

　　“畅哥霸气！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带小弟飞啊！”那个瘦高男生立刻奉承道，挤眉弄眼。

　　叶子洛觉得这阿谀的样子实在滑稽，没忍住嘴角牵动了一下，恰好被瘦高男生捕捉到。

　　王畅立刻不耐烦地瞪了瘦高男生一眼：“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屁话连天！”他拿起筷子敲了敲碗边。

　　瘦高男生觍着脸凑近：“哥，那个......晚上包夜费十块，您老先给垫一下呗？回头......回头我有了就还！”说得毫无底气。

　　“艹！”王畅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脸肉痛，“真他妈欠你们的！行行行！”语气像是认命。

　　叶子洛安静地看着这宛如双簧的一幕，只觉得荒谬多于有趣。

　　“哎，叶子洛，”王畅吸溜了一大口滚烫的粉丝，烫得直咧嘴，随意地问，“城里多好啊，你妈咋想的把你弄这里来上学？”见叶子洛只是低着头，用筷子慢吞吞地搅着碗里的粉丝，那副安静又带点疏离的样子，不知怎的让王畅觉得刺眼，他突然咧嘴笑起来：“哈哈哈.......”

　　叶子洛抬眼看他，眼里带着疑问。瘦高男生也好奇：“畅哥，你笑啥？”

　　王畅指着叶子洛搅拌粉丝的动作，笑得更大声：“你看他！像不像......像不像古装戏里大家小姐绣花的样子？哈哈哈哈哈......”恶意像针一样藏在笑声里。

　　叶子洛的动作顿住了，一股热意涌上脸颊。他放下筷子：“我还有事，先走了。”声音努力保持着平静。

　　“别介啊！”瘦高男生立刻跳起来拦他，“畅哥请你吃饭呢，给个面子啊！”

　　叶子洛没理会他，背上书包就往外走。瘦高男生追到门口，看着叶子洛的背影，又急又恼，扯着嗓子嚷道：“喂！叶子洛！你他妈装什么清高？畅哥请你吃饭是给你脸！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叶子洛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过身，落日余晖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倔强：“饭我没动。还有，”他顿了顿，直视着那个男生，“嘴巴放干净点。”

　　瘦高男生被这平静的回击噎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涨红着脸，气急败坏地吼道：“行！你牛！你清高！咱们走着瞧！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

　　叶子洛眼眶湿润，心里堵得慌，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不禁掏出蓝宝石，注视间，泪水滴落，想到自从离开孤儿院，有了沈慧的细心照料，这两年的确很少发病了，但常年缺乏运动，身形不比常人那般壮实，看起来难免有些柔弱。

　　斜阳余晖映衬他的脸庞，修长的身形，飘逸的碎发成了整条大街的风景线。

　　一阵喇叭声，惊得他收起弹珠不慎滑落，匆忙越过马路蹲下身，弹珠直滚落在一双白色休闲鞋前，他匆忙收起弹珠，还没抬头，陌生磁性的声线在他耳边响起。

　　“阿洛。”

　　泪眼抬眸，起身对视，跟前的是一个比他高半头的少年，叶子洛有些恍惚这张脸，脑海里疯狂扫描各种脸谱，也找不出这是何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叶子洛仔细打量着他：“......哥哥？”有些激动但表现得很平静，“我居然没认出来。”

　　“我认得你就够了！”程少桢嘴角一直挂着笑，视线落在叶子洛插兜的手腕上。

　　叶子洛怎么也没想到，重逢不识君，眼神闪躲，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在对视的一刹那，程少桢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九年的时光，沉声说：“阿洛......”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

　　落日熔金，映着他清朗的身形和俊朗的轮廓。

　　叶子洛泛红的眼眶还噙着湿意，呆呆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先前那点委屈和苦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冲淡了些许。

　　两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在晚霞中无声地对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重逢张力。

　　·

　　“哟呵！叶子洛，搁这儿演啥苦情戏码呢？”王畅俩人吃完出来，正好撞见这画面。

　　他看着程少桢眉清目秀、气质干净的样子，下意识觉得对方大概也和叶子洛一样好拿捏，嘴里立刻不干不净起来：“搞半天你不跟我们玩，是急着会老相好啊？啧啧，瞧这黏糊劲儿！” 旁边的男生也跟着嘿嘿怪笑。

　　话音未落，程少桢眼神骤冷，身影一晃已到王畅面前。

　　没有任何废话，一记凶狠的直拳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王畅脸上！

　　王畅“嗷”一声惨叫，踉跄着摔倒在地，鼻血瞬间涌出。

　　旁边的男生吓得一哆嗦，虚张声势地喊：“你......你干什么打人？！”

　　程少桢居高临下地看着王畅，声音像淬了冰：“再敢用那张臭嘴编排他一个字，老子把你满口牙打掉！不信你试试！”

　　他转身走回叶子洛身边，看到他略显紧张的神色，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低声问：“吓着了？”

　　叶子洛摇摇头，心底那股从未有过的暖流汹涌得更厉害了。有人挡在他身前的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踏实。

　　王畅捂着鼻子爬起来，火辣辣的疼痛和当众出丑的耻辱让他失去了理智，他嘶吼着：“操你妈的！哪来的野种敢打我？！” 话音未落，他就疯了似地扑上来，狠狠一脚踹向程少桢的腹部！

　　程少桢闷哼一声，硬生生受了这一脚，被踹得后退两步才稳住。

　　叶子洛看着程少桢面色不改忍着疼痛往后退了两步担心喊了声：“哥哥！”

　　“没事。”程少桢咬着牙吐出两个字，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危险。

　　他一把扯下书包塞进叶子洛怀里，活动了一下脖颈和手腕，关节发出清晰的“咔吧”声。他像锁定猎物的豹子，眼神锐利如刀，一步步逼近王畅，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找、死！”

　　那慑人的气势让旁边的男生魂飞魄散，怪叫一声扭头就跑。

　　程少桢两步抢到王畅面前，动作快得带出残影，又是一记更狠的窝心脚！王畅像只破麻袋一样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捂着胸口蜷成一团，疼得直抽冷气。

　　程少桢上前一脚踩在他胸口，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重压：“还打吗？我奉陪。” 脚下的力道让王畅透不过气。

　　王畅脸色煞白，剧烈地咳嗽着，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恐惧和屈辱：“你......你他妈......就知道欺负我们学生......” 他把最后的希望投向叶子洛，声音带着哀求：“叶子洛！叶子洛！咱们是同学啊...你看他...你看他这么打我...”

　　叶子洛看着王畅狼狈哀求的样子，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拉住程少桢紧绷的手臂：“哥......算了吧。”

　　程少桢感受到手臂上的拉力，低头看了叶子洛一眼，那眼中的关切让他胸口翻腾的戾气稍敛。他冷哼一声，缓缓收回了脚。

　　王畅如蒙大赦，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混杂着血污、鼻涕和眼泪。他不敢再看程少桢，只死死盯着叶子洛，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仿佛要把今天所有的耻辱都记在叶子洛头上。

　　他咬牙切齿，声音都在抖：“行！叶子洛！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 恶狠狠地撂下这句连他自己都觉得空洞的狠话，他踉踉跄跄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嘴里还含糊不清地骂着脏话，背影狼狈不堪。

　　·

　　程少桢皱着眉，看着王畅逃走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叶子洛，重逢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冲淡，只剩下疑问和严肃：“阿洛？你怎么会在安德中学？” 他一边问，一边很自然地伸手拿回了自己的书包背上。

　　九年，太长了，叶子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风吹过，拂起叶子洛额前柔软的碎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微微蹙起的眉尖。晚霞的金辉勾勒着他精致的侧脸线条，染红了他白皙的耳廓。

　　程少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缕被风吹起的发丝，落在少年被霞光镀上暖色的耳朵上。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下意识地别开了脸，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十六年来，他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头发紧的画面。

　　“......真他妈好看......” 一句极轻的低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溜了出来。

　　“啊？你说什么？”叶子洛没听清，茫然地追问。

　　程少桢猛地回神，耳根瞬间也红了，有些慌乱地抬手使劲搓了搓后脑勺的短发，掩饰道：“没......没什么！我说，走！” 他指了指马路对面。

　　“嗯。” 叶子洛点点头。

　　一辆卡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开过，卷起一阵尘土。

　　程少桢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攥住了叶子洛的手腕，将他猛地拉向自己：“看车！” 尘埃落定，他也没放手，就那么拉着叶子洛的手腕，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到了对面。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叶子洛的心跳又快了几拍，一种久违的、被珍视的安全感包裹了他。他抬起头，看着程少桢线条硬朗的侧脸，那句埋在心底很久的话，终于还是轻轻飘了出来：“有哥哥在......真好。”

　　程少桢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看向他，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底，漾开一抹温暖的笑意：“这话......听着可真耳熟。”

　　对面一辆三轮摩托车上，司机师傅扯着嗓子吆喝：“哎！小哥俩！去九号村方向咧！上车就走，正好有座儿！”

　　程少桢立刻拉着叶子洛跑了过去，松开手扶着车厢边沿，微微喘气问：“师傅，桃花源顺路吗？”

　　“顺顺顺！南岭的也顺，上车就走！”师傅麻利地回道。

　　叶子洛看着车厢里挤挤挨挨的人和堆放的杂物，胃里下意识地有些翻腾，但他强忍着没表现出来，急忙问：“师傅，我们两人到桃花源多少钱？”

　　程少桢直接把他往车上推：“先上去，乡下车费便宜。” 他利落地翻身上车，转身又伸手把叶子洛拽了上来。

　　“就是哇！乡里乡亲的，还能多要你钱？两人五块！”师傅爽快地应着，发动了车子，“坐稳喽！”

　　突突突！

　　摩托车马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敞篷的三轮在乡间土路上颠簸着前行，卷起一路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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