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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冯朗清的脸色苍白,习惯性的又把头低下三分去,让他又一次清楚的被自己阉人的身份,在心里狠狠抽了一耳光。
今日略有阴云,虽然到现下还未下雨,但已经走远的萧若棠头上那点点珠翠在不亮的天光中也能熠熠生辉。
即便能够近身伺候着,但他和娘娘之间又岂止是云泥之别。
以前悄悄把她当成自己向上爬的念想的时候,冯朗清还能从那些‘主子们都爱美人’的宫人之间的幻想里得到些安慰。
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哪怕不能够得到娘娘的在意也能够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一步步从殿里三等的洒扫小太监爬到如今的位置,现在想起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
像他这样的奴才,在这后宫之中无数,都是为了能够活下去而蝇营狗苟。
早就忘了这世上,除了宫里还有宫外那广阔的世界,哪怕他现在成了手握权利的大太监。
可再好的奴才也只不过是个奴才。
他没有像娘娘她一样,有优越的家世和尊贵的身份。
更别说娘娘她看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人,见识过怎样博大的世界。
他连之前磕磕绊绊跟着娘娘随笔勉强辨认学字的感觉都已经忘记,眼中只有娘娘和宫中的不同样式的青砖玉瓦。
即便这一路咬牙爬到娘娘的身边又如何呢?阉人之身不配留在她眼中。
残缺的身体让他在心里悄悄流血,但他依然靠着殿前总管的身份轻轻挺起了腰板,一步一步带着身后的小太监们走向属于自己的偏房。
久等了一日的阴云到了快入夜的时候,终于攒出了一些雨丝,轻轻柔柔的飘落下来了。
萧若棠刚刚用澡豆仔细揉搓清理好自己的头发,就听见了窗外飘进来的细弱雨声。
她不喜欢这样的阴雨天,从灵堂回殿里的这条宫道,若是再算上梦里的,那她早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只不过现在,前路后路以后,她好像只能靠自己了。
哪怕这不是她选的路。
回来时,看着宫道两边的宫人们跪了一地,她忽然想起了冯朗清。
当初丞相府突然事发,她只能忙于最后的亡羊补牢,勉强留下了萧氏一族中尚且年幼的孩子们。但从京中赶赴流放之地,漫长的几千里路,山高水远的,年岁早已不轻的父母亲又如何能够坚持下去?
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她去办这件事。
但在宫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已久,身边能够派用信任的人,仔细数数竟然连一掌之数都没有,当下她唯一能够仰仗的,竟然只有殿中已经跟了她十几年的冯朗清。
就连凝香都不赞成她的想法,一有机会就要劝她放弃。
她已经是个失势的太后,即便这次陛下没有追责,但萧家已倒,家中交好的几个朝臣接连入狱,其余世家大族个个避之不及,又有谁还会为了她,愿意吃力不讨好的接下这趟容易出事的差事呢?
更何况还是个宫里最能审时度势的太监。
可冯朗清是唯一一个,只需一个眼神就全盘听从了她的请求,甚至不求回报的跑了这山高路远的一趟,哪怕这一趟也许还需要付出他的生命。
最后到底能不能安全回来,即使是她,当时也不能给出保证。
萧若棠却在这个雨夜里,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心境。
太后如何,太监又如何,她和他一样,都是被困在这不同四角天空下的囚徒。
哪怕人人都说这四四方方的宫里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但也注定他们不可以去见识到其他男子一样的广阔世界。
到如今,反而只有他是她想要见到,想要从他身上汲取生命力,把在深宫里这点对自己无用的叹息愧疚全部都抛在脑后的人。
只是冯朗清掩饰的太好了,如非死前感知到的那一个轻飘飘的吻,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不是只有她在肖想他,他也,他也像她肖像他一样的。
可问题是,带着这种想法的冯朗清,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掩饰的太好,在她死前竟然连一丝都未曾流露出过。
萧若棠闭了闭眼,细细听着外间的雨声,下一刻就连人带发都一起,深深的淹进这大大的浴桶中,像是一场注定看不清的沉溺。
最后也只能看见平静水面上,轻轻漂浮起的点点气泡。
等到翠微帮她擦干了头发,点上了宫里的熏香,凝香抱着自己的铺子在殿中外间铺床的时候,萧若棠才从半开的窗户里,看见了窗外的那熟悉的一角。
她看了眼凝香的背影,良久,才开口道,“今夜要不就让冯公公在殿里守夜吧。”
“娘娘?”凝香抱着自己的枕头转过头,闻言有些惊讶。
“你这几日跟着我辛苦了,夜里又休息不好,再能干的人怕也要熬出病来了,”萧若棠这话倒也做不得假,昨夜凝香睡得只差没有打小呼噜了,于是也开了个小玩笑,“我可不想要听见哪个小猪打呼噜了。”
凝香唰的一下脸通红,还有些呆,“可是奴婢睡觉从来不打呼噜的!”
“是是是,”萧若棠也跟着轻笑了起来,“只是这坐塌哪怕再宽再好终究还是不如床,你这几日还要跟着我一起早起忙碌呢。”
“可是冯公公——”虽然也是内侍,但他终究不是宫女。
“没事,夏夜殿外蚊虫多,让他就在外间,”殿里外间的地上好歹还铺设了厚厚的地毯,哪怕是打铺盖也要比门口的砖石舒服多了,“再说这中间还有着屏风相隔,不怕。”
屏风是檀木的,十二叠层次错开收拢在一起,凝香仔细把它彻底拉开,确保内间里的任何一角从门口望着都看不清后,这才抱着自己铺了一半的被褥唤了门外冯朗清进来。
萧若棠吩咐的时候也没有特意避开他,虽然屏风遮掩,却也能看到他露出的那小半个下巴。
“奴才叨扰娘娘了。”
前所未有的近,近到娘娘殿里今日的地毯都格外好看,格外柔软。
等看到殿里内间的灯光暗下,冯朗清这才跟着一起轻轻吹灭了自己身周的烛火,只留下墙角最细弱的一支蜡烛。
烛光透不过那扇繁复的檀木屏风,却像是直直的透到了他的心里。
即使他是一棵连阳光都照耀不到的,还被宫中层层砖石压住的杂草,但只要他一点一点把挡在自己眼前的阻碍推开,哪怕最后甚至会因此无法辨认出原本杂草的模样,但他终究,也能沾染到那一缕阳光。
会有那一天的。
总有一天,萧若棠会彻底离不开他,他会是她最信任的心腹,是她最锋利的刀。
但在那之前,他得收好自己的心思。
就像现在,这样好好守在她的床边,听着她逐渐变得悠长缓慢的呼吸声,在她熟睡时透过屏风偷偷用目光描摹她的脸庞。
就像被黑暗里呼吸间漂浮的点点微尘一样,一有机会便挨在她的身边。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向她不断凑近。
一想到此刻在外人眼中,他冯朗清都能堂堂正正的和萧若棠形影不离,他就激动的想要大叫。
默默咬住了自己带来的被子一角,无声的狠咬了好几口后,这才在娘娘平稳的呼吸声里安静了下来,冯朗清渐渐疯狂的目光骤然变得温柔。
他能听见殿外的动静,确定不会有人过来打扰之后,就悄无声息的跪在地上,缓慢的绕过那碍事的屏风,一路膝行上前。
心跳如雷的在黑暗中,轻轻用食指和中指捻起萧若棠散落在床边的一缕发。
送到鼻尖深深嗅了嗅,一些花香澡豆的味道,还有娘娘她殿中熏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就成了他至死也忘不掉的海棠花香。
冯朗清小心的放下这缕发丝,帮她拉上被子,仔细盖住了那只,昨夜曾经被他用眼睛仔细描摹过无数遍的皓白脚尖。
做完这些后,他捂着胸前缓缓半直起了身,因为兴奋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心里的激动。
真想再像昨夜一般,但是他不能,他只能这样。
这已经是他能偷偷冒犯的极限了。
在萧若棠熟睡的时候,冯朗清给自己设立好了规则。
癫狂的面目被遮掩在了他平静的表象之下,他一直都很擅长隐藏,静静的,又顺着自己来时的路缓缓爬回了殿里的外间,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化身成了夜里的一尊守像。
一夜无眠。
“娘娘”,见萧若棠动作迟缓的慢慢坐起身来,冯朗清像是已经等了许久的模样,快步走上前去挂起账幔。
“嗯,你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一夜的好眠容易让人一时难以彻底清醒,好在萧若棠环视一圈后,发现寝殿里只有她和冯朗清两人,便也不再端着身份,半抱起被子把头枕在自己膝盖上,微微侧着脸后看向他。
“奴才得守着娘娘,免得外人吵闹惊扰了娘娘”,这话极其巧妙,并不逾矩,甚至就算落在萧若棠的耳朵里,也只会觉得他忠心耿耿。
就像昨天安排的洗澡水一样。
哪怕自己昨天一夜无眠,却也只觉得精神头格外的好,但在冯朗清的心里,这阖宫上下哪怕是娘娘带来的凝香他们,也都只是一些不相干的外人。
“辛苦了,”萧若棠挪到床边伸了个懒腰,昨日的阴云已经散去,今天瞧着像是个少有的好天气,看到窗外的阳光,心情一好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饥饿,“冯朗清,我今天早上想吃荠菜饺子了。”
荠菜饺子?可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娘娘这会都已经起来了。
这是第一次殿内随侍,他却给娘娘添了麻烦,身体本能跪下却咬紧嘴唇,不知自己该从哪里开始请罪。
“你一直跪着做什么?”萧若棠见他不动,伸直腿,用脚尖轻轻踢到他的肩膀催促。“快去吩咐膳房啊”,脚尖的力道并不大,这一脚下去却看见冯朗清整个身子都随着她的话一起颤了颤,右手微抬动了动,但又很快顺着那力道停了下来。
快的让她差点以为是自己又看错了。
她下意识收回了自己伸直的脚尖,顺着他低垂的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床下,自以为明白了他跪着的意思,“你这次就不用帮我穿鞋了。叫凝香他们进来吧。”
“是,主子。”冯朗清马上起身出门,不忘把殿门仔细掩好,看来他早吩咐下去准备好的早膳,今天是用不上了。
凝香已经带着人候在门外了,见状开口道,“娘娘早膳是这样的,不喜欢按照宫里的惯例来,向来都是早上醒了,自己想吃什么就要点什么的。”
昨夜匆忙,她又困倦的很,一时忘了交代他这个事情,“你也别太担心,娘娘一般早上想吃的都是些家常菜式,不用耽误等太久的。”
凝香跟在娘娘身边的日子比他更久,之前的早膳大都也都是她安排的,他虽然一直牢牢记住了娘娘喜欢吃什么,倒是不知道娘娘早膳居然是这样的习惯。
不过他大概能猜出,娘娘个性随和,对待宫人一向宽仁,好在他早上虽然慌乱,却也没直接开口请罪,不然怕是误了娘娘早上难得的好心情。
先帝去世,他已经很久没像今日早上一样,看到娘娘这么好的神色了,凝香的话在他心里走了好几遍,默默又记下了娘娘的小习惯。
于是在萧若棠用膳和梳妆的时候,冯朗清都守在不远处,微低着头透过余光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他很聪明,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快从一个快死的无名奴才,爬到当初新晋皇后的宫中负责洒扫,现在又成了殿里跟前的大太监头子。
但像后妃们要博得圣眷,大总管们要常得恩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才能更得他们的重用。
那娘娘呢?
她也会在意圣眷和恩宠吗?
一定不是的,他不能用自己曾经的任何经验去套用在她身上。
不只是因为在他心里那些人都无法和她相提并论,更因为他知道娘娘,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他的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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