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晴荔夏

　　休息哨声刚落，温晴瑞拧开两瓶矿泉水，快步走向树荫下。
　　夏凌寒正背靠着柳树站着，校服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利落的锁骨，被汗水浸得发深的发丝贴在颈侧，像几笔未干的墨。
　　“给。”温晴瑞把其中一瓶递过去，瓶身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淌，在军训裤膝盖处洇出一小片浅痕。
　　夏凌寒转过头，目光在她还带着点苍白的脸颊上停了停，才伸手接过。指尖相触时，温晴瑞清晰地感觉到——
　　自己的指腹被矿泉水瓶焐得发暖，而夏凌寒的指尖却沁着层薄汗的凉。
　　“谢了。”夏凌寒仰头灌了大半瓶，喉间滚动的弧度在白皙的脖颈上划出轻影。
　　她捏着空瓶转了半圈，瓶身被捏出细微的声响，忽然开口：“早上在草丛蹲到腿麻了吧？”
　　温晴瑞一愣：“你怎么……”
　　“麦麦在队伍里跟复读机似的，‘晴瑞会不会被主任抓了’翻来覆去说。”
　　夏凌寒挑眉时，眉峰像把小刀子，语气却比早上软了半分，“身体不舒服就该直接说，硬撑着反而容易出问题。军训强度不小，对自己松点劲不丢人。”
　　话里带着直来直去的认真，落在心里反倒熨帖。
　　温晴瑞低头抠着瓶身的塑料标签，忽然笑出声：“知道了，夏教官。”
　　“少来。”夏凌寒把空瓶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弧线又准又脆。
　　她转身时，校服袖子蹭过温晴瑞的胳膊，带着点晒过的棉布味。“下午汇演跟紧点，有事就请假。”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可没多余的假条给你兜底。”
　　温晴瑞望着她走进人群的背影，忽然发现夏凌寒的帆布鞋鞋带系得格外紧，脚踝处露出的皮肤下，隐约能看见点淡青色的血管——
　　原来再酷的人，也有这样柔软的细节

　　不远处的单杠旁围了圈人，男生们的笑闹声撞在树叶上，碎成星星点点的响。
　　她下意识抬眼，正撞见周樾被推搡着站到圈中央。
　　他大概是刚跑完步，额前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校服领口洇着圈浅淡的汗渍，却半点不见局促——
　　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漫不经心地转着根棒棒糖棍，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银亮的光。
　　“来一个！周樾肯定赢！”有人起哄。
　　他挑眉笑了笑，没说话，只把棒棒糖叼进嘴里，腾出的手随意搭在对方伸来的手腕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松松拢着，指腹泛着点用力后的粉。
　　温晴瑞看得有些发怔，那双手昨天还攥着她的胳膊躲主任，指尖带着点荔枝糖的甜香，此刻却在掰手腕的较劲里，透出股漫不经心的野。
　　“砰——”
　　手背砸在树干上的闷响惊回她的神。
　　周樾输了，却没恼，反而偏头吐掉嘴里的糖棍，喉间溢出声低笑。
　　阳光刚好穿过叶缝，在他眼尾的泪痣上跳了跳，像只停在皮肤上的金甲虫，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倏地钻进衣领里不见了。

　　旁边有人拍他肩膀：“藏拙呢？”
　　他抬眼时，目光恰好扫过树荫这边。温晴瑞慌忙低下头，假装拧水瓶盖，指腹却在光滑的塑料上打滑——
　　方才那瞬间的对视里，他眼里像盛着揉碎的光，比头顶透过叶隙漏下的阳光还要晃眼。
　　水瓶“咕咚”响了声，她猛灌了口温水，却觉得喉咙里泛起股莫名的甜。
　　低头看时，才发现衣摆沾了片被风吹落的柳树叶子，叶缘带着点锯齿状的尖，像极了他刚才挑眉时，眉梢那抹藏不住的桀骜。

　　“一会儿吃完饭，需要两位同学帮忙搬些东西，有谁自愿吗？”
　　话音刚落，底下的人纷纷低下头——谁也不想牺牲午休时间。
　　“廖翊逐，老师叫你。”周樾胳膊肘轻轻撞了下正在发呆的廖翊逐。
　　“唉！老师，我在！”廖翊逐懵懵地举起手。
　　“好，感谢廖翊逐同学。”老师点点头，又看向众人，“还需要一位，有愿意的吗？”
　　“啥？”
　　廖翊逐猛地转头，瞪着旁边一脸无辜、仿佛事不关己的周樾，差点没忍住揭穿他的“小动作”。
　　就在这时，周樾举起了手：“我来吧。”声音清亮，瞬间打破了周遭的沉默。
　　廖翊逐心里哼了一声：算他还有点良心。

　　周樾和廖翊逐本就三天两头犯点小错，被“奖励”当苦力是常事。刚才老师那番话不过是走个流程——
　　就算没人举手，最后也多半是他俩去。与其被动点名，不如主动应下来得痛快。

　　两人走后，党丽盼朝温晴瑞扬了扬下巴：“晴瑞，你出来一下。”
　　她把人带到旁边的天台上。
　　“老师……”温晴瑞攥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
　　“你昨天早上是不是逃操了？”党丽盼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情绪。
　　“对不起老师我……”
　　“没事。”
　　党丽盼打断她，“麦麦和凌寒都跟我说了。不舒服就找我请假，不用硬撑着，什么时候找我都能批。”
　　话说到一半，她像是忽然察觉到自己语气太硬，声音不自觉放软了些：“女生嘛，特殊情况老师能理解。这是第一次，下次注意点，别被检查的老师发现了——当然，老师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温晴瑞不知何时停下了道歉，怔怔地望着她。
　　这个班主任，好像和最初的印象不太一样了。
　　“好了，你回去吧。”党丽盼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你出来，本身也没什么事。”
　　“好的，老师。”温晴瑞低声应着，转身时脚步都轻了些。

　　哎？不对啊……那他们怎么没被发现？
　　温晴瑞心头猛地一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便要转身喊住老师。
　　“老师，其实还有……”
　　“什么事？”党丽盼回过头。
　　“没、没什么，”她慌忙摆手，挤出个笑来，“老师再见。”
　　话刚出口，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终究还是没敢说——那点没说出口的话，像根细刺扎在良心上，硌得她不自在。

　　何老师正站在仓储室里，手里捏着纸笔，低头核对着面前堆着的道具。
　　瞥见几步外的两人，他头也没抬，扬声吩咐：“来了？你们先把话筒搬到报告厅去。”
　　“好的。”两人应道。

　　路上，廖翊逐忽然凑过来：“樾哥，你知道不？今天下午有军训汇演。”
　　“哦，然后？”
　　“听说校花许茵曼会来跳拉丁，咱班男生都盼着呢！”
　　“谁？”
　　“就许茵曼啊。”
　　“哦。”周樾的语气听不出波澜。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裤袋里蹭了蹭，MP3的塑料外壳还留着点温吞的热，像揣了块刚从阳光下捡来的鹅卵石。
　　廖翊逐在旁边用胳膊肘撞他，嘴里絮絮叨叨数着许茵曼的拉丁舞步，他却没怎么听——
　　耳朵里像塞了团棉花，只反复映出草丛里的画面。
　　那天她蹲在冬青丛后，额前碎发被汗濡得打了卷，几缕贴在脸颊上。最惹眼的是睫毛，又密又长，沾着片细碎的草屑，像不小心落了只绿翅膀的小虫。
　　她抬头时睫毛颤了颤，那片草屑就跟着轻轻晃，像怕被发现似的，趁她眨眼的功夫倏地钻进眼尾——
　　活像只被惊着的小鹿，明明慌得不行，偏要支棱着耳朵装镇定。
　　“喂，想啥呢？”廖翊逐的手在他眼前晃。
　　周樾猛地回神，指腹在MP3的按键上按出个浅印。
　　他扯了扯嘴角，把那点莫名的痒意按回心底：“没什么。”
　　风卷着操场的尘土掠过去，吹得他耳廓发烫。
　　裤袋里的MP3像突然活了过来，外壳的温度顺着指尖往上爬，竟比廖翊逐嘴里的“校花”更让人记挂。

　　到了报告厅，刚放下话筒，就见老师正对着电话唉声叹气，挂了线便喃喃自语
　　“那行吧，我看看能不能找人替一下……”
　　周樾上前一步：“老师，话筒放这儿可以吗？”
　　“嗯，先放台上吧。”老师摆摆手，眉头拧着没松开。
　　廖翊逐看出不对劲，问道：“老师，怎么了？”
　　“刚接电话，学校请的歌手临时来不了了。”
　　老师长叹一声，满脸无奈，“算了，没别的事，你们先走吧。”
　　两人刚要转身，周樾的目光忽然落在地上一张歌词纸上——
　　“你的背影，陪我沉默……”
　　是这首歌！

　　他心头一动。那天从草丛捡回的MP3，暂停时显示的正是这句歌词。
　　回寝室后他特意问了室友，巧的是室友的MP3里就有这首歌，他还特意听了一遍。
　　“等下老师。”
　　周樾忽然转身，伸手拉住了老师正要离去的衣角，“或许……”

　　“请大家按照大屏幕上标注的班级位置对号入座。请大家按照……”
　　广播里的提示循环播放着，带着点机械的耐心。
　　“走吧，凌寒，咱班在中间最前面。”温晴瑞拉着夏凌寒往前挪，人群在身边缓缓流动。
　　“好。”
　　中间前四排是高一一班的区域，左右两侧依次挨着二班和三班。
　　“坐这儿吧。”两人在第二排坐下，温晴瑞没戴眼镜，这个距离刚好能看清舞台，又不会挡住后排视线。

　　主持人清亮的声音透过音响漫开来
　　“尊敬的各位领导、教官，亲爱的老师、同学们，大家下午好！八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却挡不住我们眼中的光；训练场上的汗水浸透了迷彩，却浇不灭青春里的热。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用最昂扬的姿态，迎接这场属于青春与成长的检阅
　　——中州大学附中2024级新生军训汇演，现在开始！……首先，有请许茵曼同学带来拉丁舞表演，大家掌声欢迎！”

　　“哇，第一个就是女神！”
　　“这也太赚了吧！”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欢呼。
　　聚光灯下，许茵曼提裙行礼。音乐骤起，她如蓄势猎豹般启动，旋身时胯部似海浪起伏，爆发力精准，裙摆扬落如跳动的火焰。眼神亮得惊人，眉梢微挑带点漫不经心的挑衅，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张扬裹着魅惑。
　　指尖划空气，弧度利落柔韧，转身时目光扫全场，带着掌控节奏的自信，舞台的光仿佛都追着她流转。
　　“唉，可惜阿樾了，这么精彩的‘视觉盛宴’，他没能亲眼来看。”
　　廖翊逐在后排小声嘀咕。
　　他伸长脖子张望时，周槎正靠在后台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裤袋里的MP3。
　　音乐戛然而止，掌声瞬间炸响，经久不息。
　　主持人再次走上台：“接下来，有请校领导为我们带来精彩演讲…”

　　“最后，有请我们学校的‘神秘歌手’，为大家带来一曲！”
　　台下顿时起了阵细碎的议论。
　　“咦？之前不是说请了外校歌手吗？”
　　“怎么突然换了？这‘神秘歌手’是谁啊？”
　　“管他呢，先听听看呗。”

　　说话间，一个身影已走上台，指尖轻扶着话筒，朝后台的音响老师比了个“OK”的手势。
　　伴奏悄然漫开，追光灯“唰”地打在台上，将那张脸照得一清二楚。
　　‘是他？！’
　　温晴瑞的心跳漏了半拍，惊讶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
　　“你的眼睛，比海辽阔 夕阳下黄昏亲吻泡沫…”
　　他开口的瞬间，调子带着点生涩的颤，不算太稳，却像一把浸过夏末雨水的木吉他，弦音里裹着潮湿的风。
　　嗓音不亮，甚至带点发沉的沙哑，却透着股旁人学不来的松弛。每个字都像在舌尖含了片刻才轻轻吐出来，像有人在耳边低低絮语，又像暗夜里忽明忽暗的星子，不夺目，却偏偏勾着人屏住呼吸，听那点混着烟火气的、独一份的温柔。

　　“阿樾太棒啦！”廖翊逐猛地站起身，率先拍起了手，掌声清脆响亮。
　　“就是啊！”旁边一人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咋舌，“樾哥啥时候藏着这么好的嗓子？这歌唱得也太绝了吧！”

　　他也喜欢这首歌吗？
　　追光灯突然压得低了些，光束斜斜扫过周樾的发梢，金亮的碎光从发丝间漏下来，像被筛过的细沙，簌簌落在温晴瑞手背上。
　　那点光带着台上的热度，明明是凉丝丝的光斑，触感却像他刚才递糖时指尖擦过掌心的温度——
　　薄而烫，像根细火柴在皮肤上轻轻划了下，引得她指尖猛地蜷缩，连带着心脏都缩了缩。
　　等他抬眼望过来，那光恰好漫过他眼尾的泪痣，把那颗小痣衬得像浸了蜜的红豆，甜得人舌尖发紧。
　　周遭的掌声、起哄声都远了，只有手背上那点光还在发烫，和他歌声里的沙哑调子缠在一起，像根软线，悄悄绕上了心头。
　　“当我抬起头，你正看向我。”
　　不知怎的，唱到这句时，他忽然抬眼，目光直直撞进她的眼里。

　　温晴瑞心头猛地一缩，像被什么轻轻蛰了下，麻意顺着血管漫开。
　　他的调子虽然不太稳，换气时也带着明显的急促，可那声音偏像带了钩子，一下下挠在心上。她望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峰，望着他随着旋律不自觉前倾的身子，周遭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渐渐淡去——
　　只剩他的声音裹着晚风，吹得她脸颊发烫。嘴角早已悄悄扬起，眼里的光比台上的聚光灯还要亮，明明想低头躲开，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挪不开半分。
　　心跳如擂鼓，咚咚地撞着胸腔，像歌里唱的烟火，在心里轰然炸开，亮得人睁不开眼。
　　“嘿！”
　　眼前突然晃过一双手，温晴瑞的思绪才被猛地拽回现实。
　　“看呆了吧你？平常也没见你对谁……”麦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把按住。
　　“嘘——”
　　温晴瑞眉头微蹙，可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早就出卖了她的心思。

　　她无比确定，心头这阵像被细蜂轻蛰过的麻痒，正是悸动。

　　悸动……
　　是初春冰裂的轻响，漾开隐秘涟漪；
　　是盛夏穿领的清风，留下酥痒；
　　是话梅咬破时，酸麻漫过喉咙的印记。
　　就像他歌声里的光，像他递糖的指尖温度——烫得想躲，又舍不得。轻轻一下，心湖便晃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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