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亚的幻影

　　我们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初二年段教语数英的老师在同一间办公室。

　　我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朝我看来，包括穿着蓝色毛衣的她。
　　语文老师叫我的名字：“过来吧。”

　　大家很快转过头去，继续被我打断的对话。她现在的状态和超市里的她很不一样，虽然僵直的身体诉说着她对办公室的安静的不适应，但她的语速很快，未经区分的前后鼻音和卷平舌音不能削弱她的气势：“老师，青春期的女孩应该自重自爱是不是？而不是在电话里说一些引人误会的话，这也不怪我儿子会误会……”

　　多么无聊的指控，多么坚定的信任啊。
　　我按语文老师的指示清点早读材料，却不能专心，手指在纸张上磨啊磨，速度慢下来。

　　梦因的妈妈打断她：“什么叫引人误会？你把话说清楚！还不是你儿子乱泼脏水？”

　　班主任的声音几乎像是叹息：“两位家长别吵架别吵架，我们有话好好说——”

　　梦因妈妈的语气顿时变得柔和：“那老师，我们是不是该让孩子们对峙一下，讲讲她们到底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四十八张纸，我数了三分钟。纸上黑色的印刷体像鱼眼一样，骨碌碌转。
　　鱼眼看向我：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
　　鱼眼瞪着我：你在羡慕什么？
　　我不知道。

　　她……真的是非常“妈妈”的妈妈。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孩子，站在孩子的那一边，就像奶奶口中那种会把苹果皮削掉、切成块、插上牙签、放进碗里、端到孩子书桌上的妈妈，就像那种会把鱼刺剃掉、把鱼腹那块肉全给孩子吃的妈妈。

　　鱼眼闭上了。

　　通常来说，在这种辩论赛中，更受老师喜欢的是先提出解决办法的、更理智的家长。但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之间的纠纷，结局不言而喻——各打五十大板都算是好的结果。梦因被教育要“自重自爱”，江男要给她写一封道歉信。

　　当然，以上的结果不是我亲耳听到的，是梦因告诉我的。

　　早读后我问她数学题，她一下下按圆珠笔的笔帽，笔尖在密密麻麻但错落有致、分区清晰的草稿纸上留下坑坑洼洼的痕迹。

　　她故作轻松朝我一笑：“那个长舌夫。”

　　*
　　翊行不信江男造谣。
　　她煞有介事：“梦因之前的那个样子就是喜欢江男的表现。”

　　放学回家的路上坐落着一座石桥，坡很陡，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上下坡都选择推行自行车。

　　我走在翊行前面，回头看她纠结的表情：“哪个样子？”

　　“反正就是……”
　　“像你这样？”

　　“哪——有——”翊行不愿承认自己想法的时候总习惯把话音拖长，但她的话音卡住了，突然大叫，“喂！江男！”

　　一抬头，江男路过了我们。他坐在电动车的后座，前面开车的估计是他妈妈。浅蓝色的车身，干净光亮，扬长而去。

　　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蓝色毛衣的她，却忘了在翊行的眼里，我的沉默与凝视多么耐人寻味。我总是以戳破翊行的口是心非为乐，却常常忘记她总是对洞察到的关于我的细节按下不表。

　　石桥下，属于龙眼溪的支流蜿蜒着消失在远处的青山叠嶂中。

　　*
　　那之后，我经常在周末时跟着奶奶去老街的超市买鱼。

　　从我家步行到小镇的中心去买菜，大概需要二十多分钟。在这个穷乡僻壤，三条短短的商业街，或陈旧或崭新的店铺挤在一起，就是我长大之前认识的所有繁华。

　　今早的雨从七八点开始下，淅淅沥沥的，一直没停。自从另两家新超市开张，老街的超市就冷清许多。

　　店员把纸箱拆了铺在地上当地毯，顾客的鞋印稀稀落落，空气里散发着纸箱的潮湿味，门口投币摇摇车的漆也浅了。自记事起就有的小超市刹那间变得苍老又陌生。

　　奶奶选好了鱼，习惯性地讲价，我垂头不语，在她身边安静的吉祥物。

　　“伊妹（小妹），给算便宜点呗，都是从女（你）这里买的呀……”
　　她沉默，然后说：“好好好，大嫂，下次还要力（来）啊——”

　　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将方言切换成普通话：“欸？你是江男的同学吧？”

　　方言难学，加上我刚上小学时，“讲好普通话”之类的宣传标语是村委会外墙上的常客，所以我这一代的小孩很多不会讲方言。长辈们跟小辈讲话时，总要换上带口音的普通话。

　　有奶奶在我身边，我自然要讲她听得懂的话，所以我用方言说：“是的，我是他的同学。”

　　从小到大，我习惯了坦然接受来自各种长辈的赞许的目光。
　　有人上下打量我，夸模样：“个子有长高了”，“生得很端正”。
　　有人的小孩跟我同级，夸头脑：“你们家那风水很好，不像我家那小孩”；
　　还有人夸懂事：“小小年纪就会帮奶奶做事啦”……

　　客套的褒奖构成我的骄傲，我不考虑假意或是真心，只有故作谦虚的暗喜。

　　她笑着跟奶奶说：“哎呀，看着就是会读书的。”
　　却没有看我。

　　我莫名地不喜欢这种被长辈的聊天排斥的感觉，做小孩，永远只有被评价的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