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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录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箫鼓喧天花满路,十里红妆庆欢歌,似乎街头巷尾都为一对璧人的连理而贺。
“林公子与游姑娘喜结良缘,真是佳偶天成啊!”
“为迎娶那家姑娘,林府可是给足了面子啊……”
“游家没落数载,如今可算攀上高枝了。”
“嘘,你可别瞎说,小心给人听了去!”
林清瑜忽觉胸际一阵阑珊,似那日梅下秋千,轻荡过心扉,立时空落。她缓步退至柳树旁,没入晦色,直至模糊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自己。
林清瑜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真的要结婚了。
灯火阑珊处,一队迎亲花轿缓缓驶向朱门。凤冠绣帔,簇拥的人潮里,游丛溪的身影被层层侍女掩映,只余一颊红罗,在透帘之隙闪动。
帷幔晃动,游丛溪拨开盖头,轻掀一角绣帘,再顾不得记下的规矩,而是透过缝隙,寻着那道希冀的身影。
街边糖水铺,一个小姑娘坐在台阶处,眼巴巴望着街头。当听见唢呐逼近,看见花轿,她便“阿娘,阿娘”地叫着,兴冲冲地拉着女人来瞧。
“阿娘,新娘子不开心”,瞧了会,小姑娘瘪瘪嘴,发出抗议。
身畔女人忙捂上她的嘴:“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幸福,哪里会不开心呢。”
女孩懵懂地点头:“那囡囡大了,也要做新娘子!”
“好,等囡囡大了,阿娘给你许个好人家。”
耳畔声音渐渐模糊。
林清瑜怔怔看着,那张曾在月下、灯下与自己共度无数的面庞——只是此刻,笑靥收敛,眉眼低垂,如悬于泪光前的一弯新月,微颤却不动。
两人目光在帷幔前相遇——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又似无所阻隔。
一刹那,所有的欢宴喧闹仿佛都被隔绝——只余炙热的目光交织成温润的丝线。丝丝缕缕,牵动着彼此的心脉。
千言万语却汇作唇边不住的颤抖。
游丛溪压下心中波澜,唇角轻扬,安抚的笑便如春风拂面,带着林清瑜熟悉的暖意,与她相拥。
一切都会好的。林清瑜仿佛听见她说。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好像要将所有的温柔都融进这一视线。笑着笑着,回忆的潮水却不住漫溢,淹没了她的胸口。
她记得青梅摇曳,邀来那抹鲜活的身影,却未曾察觉,身旁的姑娘,已并肩而来。
她记得花灯溢彩,两人执手并肩,灯谜照亮心中情愫。虽无言说,此后却是心心相印。
可后来,她却眼睁睁注视她埋葬年少的理想——用那未及看的天地,供养林府古木长青,再次屹立于桐安之上。
泪,在笑意中滑落。
那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宿命拧出痛苦的雨露,一滴滴坠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最微小的碎音。
红罗尽处,花轿徐行入门,轿内新妇转首,似有千言欲诉,却终咬唇收声,只留一双眸,秋水横波。
林清瑜目送那抹刺目的红隐入朱门深处。直至喧嚣散尽,唯余更鼓声声,叩在空寂的街巷,也叩在她空落的心头。
掌心紧攥处,被硬物硌得生疼。
摊开,一枚青梅核,尚存一丝未散的温度。指尖抚过其上歪扭却用力的刻痕:
“待”
风卷起零落的红纸屑,扑簌打旋。
她转身离去,发间旧钗松脱坠地,脆响一声,玉碎金散。林清瑜俯身拾起断钗,连同那枚浸透酸涩希望的核,一同纳入袖中褪色的荷包——那皆是她们青涩年华的信物。
—
红烛高照,满室血红。沉重的凤冠霞帔早已卸下,堆冗在紫檀衣架,像一团凝固的、不属于她的繁华。铜镜映射出的,是一张脂粉难掩疲惫的脸。
门外脚步声近。
游丛溪无意收紧指尖,触碰袖中暗藏的另一颗梅核。硌着掌心,带来一丝隐秘的痛楚,也让她清醒些许。
“娘子,夜深了。”
男人惯有的温和不容置否地向她侵袭。
他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肩头,带着不允抗拒的力道。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她的手指几乎要嵌入梅核——与其共存于记忆深处的茉莉香,仿佛仍萦绕鼻尖,抵挡此刻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的醉意。
“夫君,”她声音轻柔,带着羞怯,指向案上备好的醒酒汤,不着痕迹地起身,“饮些热汤,祛祛寒气吧。”
游丛溪端起碗,奉至他唇前。
烛火在她低垂的睫羽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掩去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袖中的青梅核,是沉甸甸的锚,将她暂时拉回那个晨光熹微、青梅微酸的后苑。
—
昨夜,游丛溪以“月事不适”婉拒了新婚丈夫的亲近。
他眼底的审视,她看得分明。
游家式微,这桩婚姻于林家不过增添清誉,却是游家仅存的浮木。
她不能再任性。
芰荷为她梳发,低语:“娘子,夫人院里的嬷嬷传话,卯时初刻请安奉茶……要讲规矩了。”
“知道了。”游丛溪声音无波。
袖中,指尖摩挲着“待”字刻痕。
这不是无望的等待,只是蛰伏的号角,她兀自安慰自己。
她需要力量,需要空间,需要……外援。
—
林清瑜的日子看似波澜不惊。她协助父亲整理文书,更多时候却埋首于浩瀚典籍,埋首于地方志书。
案头,《女诫》旁悄然增添了《桐安水利图考》《盐铁论注疏》。指尖划过泛黄书页,目光在田亩、赋税、商道的字里行间逡巡,她尤其留心那些涉及林家产业的蛛丝马迹——父亲与管事不经意的闲谈,旧账册里模糊的笔迹,皆是她的棋子。
奶娘的絮叨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声响:“……三娘子真是周全人儿,晨昏定省一丝不苟,侍奉夫人恭敬,待下人也宽厚。夫人起初还挑剔两句,如今也常夸她识大体……只是……”
奶娘压低了嗓子:“三少爷那头,听说……有些淡。”
林清瑜执笔之手未停,蘸墨的笔尖悬停一刻,只淡淡应了一声。待脚步声远去,她才冷静罗列出西郊田庄的蹊跷,后以蝇头小楷加密批注分散于书页,语义为:近两年收成欠佳,管事报账却语焉不详,或有贪墨之嫌。
那笺薄纸,被她仔细地藏回书页深处,埋下一颗无声的火种。
—
深宅之内,游丛溪将新妇的角色演绎得尽善尽美。在婆婆王氏面前,她是谦恭柔顺的儿媳,抄录《女诫》《内训》,笔锋恭谨、问辞真切。只偶尔在针线女红间隙,提起管家、算账之事,透露为夫分忧的意愿。
“母亲”,一日奉茶时,她眉间轻蹙:“媳妇愚钝,见府中账目繁杂,深恐日后不能为夫君分忧。前日偶然听闻,西郊庄子近岁收成欠佳?不知是年景不好,还是……”
她适时收声,眼神纯挚,带着恰到的忧虑。
王氏正为此事烦心,老管事推诿塞责,林承志忙于外务无暇深究。见儿媳主动关心,且姿态低顺,不由松动几分:
“那庄子是老管事了,近两年总说天灾,交上来的数目却叫人疑心……承志忙……我这把老骨头也……”
游丛溪适时跪下,言辞恳切:
“母亲若信得过,或可让媳妇梳理一二。在家时,也曾随家母粗浅学过些。如今权当为母亲分忧,也为……母家赎些未尽孝道之过。”
王氏沉吟片刻,想着她自入府言行无可指摘,又确有替她分忧之意,终是点头:
“也罢,你先看看账本,莫要声张,有不明处只来回我。”
—
游丛溪得到许可后,立刻投身于那枯燥账册。那些隐于书目的字句,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探针,精准刺向账目间的疑点。
她敛声搜集证据,回禀王氏时,只拣些无关痛痒的疏漏,尽显能力浅薄。
一次省亲归途,马车摇晃。芰荷替她整理鬓发。一枚裹着素帕、带着熟悉酸涩的梅核,和一颗儿时嬉耍溪畔的鹅卵石悄无声息地塞进了芰荷的袖袋深处。
这是她们之间无言的密语:
故园未忘,前路艰难,盼君援手。
林清瑜指尖拂过冰凉的梅核与石子,眼底化开层层波澜。
她开始更频繁地出入书房,在父亲谈论地方事务时,敏锐捕捉零散的信息——竞争商号动态、新商税政策……这些统统以隐语,细细批注在《女诫》《列女传》等书的页眉行间。
那些旧书,沿着奶娘与芰荷建立起的传递链,悄然流通于深宅。
—
秋雨敲打窗棂,声声如诉。
游丛溪倚窗,手中捻着那枚梅核,刻痕早已摩挲平滑。小腹高高隆起,像一座无法挣脱的山峦,沉重地压迫她的呼吸。
这非她所愿,却是保全游家、在林府立足必须付出的代价。
每一次胎动,都像命运无声的嘲弄。
芰荷端着安胎药进来,脸色发白:“小姐……老爷……老爷那边托人传信来了。”
她递上一封未署名的短笺,字迹潦草,尽显焦灼——
“盐引生意遭人构陷,求女周旋。七日无转圜,或将灭顶。”
她闭上眼睛,紧紧攥住梅核。
硌得生疼。疼得让人想哭。
窗外雨声更急。她睁开眼,只剩一片沉寂的深潭。
“去请三少爷来。”
林承志来时,带着一身官场酒宴的浊气,眉宇间是惯有的、带着审视的温和。
游丛溪屏退芰荷,斟茶奉上,姿态柔婉如初。
“夫君……”她将父亲的信轻推上前,带着他惯喜的低顺与柔戚:
“母家遭此劫难,妾身心如油煎。若游家倾覆,只怕……只怕外人议论起来,于夫君清誉、于林府颜面皆有损害……”
她抚上隆起的腹部,一滴适时的泪珠滚落脸畔。
林承志目光扫过信笺,嘴角温和的弧度纹丝未动,眼底却掠过一丝掌控的快意。
将军。
他等的,便是这一步。
他抬手,覆上游丛溪的小腹,掌心温热,“娘子莫急,此事并非全无转机。只是疏通所费不赀,怕是……”
他的目光落向案台妆匣——里面是游丛溪最后几件值钱货。
游丛溪指尖冰凉。她明白,交出这些,便是彻底斩断最后一丝退路。
可她更明白,若失去林承志的信任,包含自己在内的游府上下百人便是孤鸿寡鹄。
大厦将倾,只在一瞬。
游丛溪缓缓起身,将锦囊放在案上,金玉碰撞,发出沉重的闷响。
“但凭夫君做主。只要能救母家,妾身……别无长物。”
字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
林承志满意收起,笑容也真切几分:
“娘子深明大义,为夫省心。你且安心养胎,此事自有为夫料理。”
他起身欲走,目光却落在她紧握的左手:
“攥着什么?”
游丛溪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梅核罢了……害喜时压一压。”她摊开掌心。
林承志轻嗤,那歪扭的“待”字在他眼中不过是闺阁女子无聊的把戏。
“待?娘子,在待什么?让我来猜猜……待小妹帮扶,夺得管家权,扶持游家;还是待事态已定,你们二人,红拂私奔?”
他捻起果核,指尖用力——
“咔。”
果核应声裂开,滚入墙隅。
“腌臜秽物。”
林承志掏出手帕拭手,仿佛沾上什么劳什子,将帕子随手一丢,盖住了几片残骸。
他转身向外,步履轻快,却在门边顿住,扔下一句冰冷的裁决:
“你那婢女芰荷……手脚不甚干净,胆敢私通,坏了府里规矩。但念其服侍你多年,便留她一命,杖责二十……娘子素来贤德,当知治下须严。”
门哐当一声合拢。
游丛溪僵坐,合掌死死攥住仅存的几片残核,那狰狞的裂口无声地嘲笑着她。
指甲掐进掌心,血染齿痕。喉间腥甜。
窗外雨声,沙沙如噬。
—
林府内院,死寂沉沉。
游丛溪终日倚在临窗榻上,不停念叨着:
“都怪我……对不起……”
她望着西北角——那是林清瑜旧居的方向。指尖一遍遍摩挲着断裂的茬口,仿佛那是她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疼痛的联系。
目光转向铜镜——镜中女子眼睛沉寂如死水。
她缓缓拔下头上那支象征新妇身份、夫家所赐的金步摇。步摇华美,缀着流苏,轻轻一晃便叮当作响。
游丛溪盯着看了许久。忽然抬手,将步摇狠狠掷向妆镜。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镜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将她的面容割裂。金步摇掉落在梳妆台下,流苏散乱。
碎裂的镜面映出无数个扭曲的面容。
这隐秘的、无声的、近乎自毁的反抗,是她在这重重围困中,唯一能喘息的缝隙。
—
产期在隆冬最冷的夜。北风怒号,如鬼哭狼嚎。
产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刺骨的寒意。
稳婆焦急的呼喊,丫鬟慌乱的身影,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雾气。
剧痛如潮水般,一次次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碾碎。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后苑——青梅香气浮动,秋千轻晃,林清瑜推着自己,眸里有清亮的光……
可转眼,耳畔却席卷梅核碎裂的“咔”声,笼罩芰荷凄厉的哭喊……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雪籽砸在心头。
“用力啊!娘子!孩子头快出来了!”稳婆的喊声尖利刺耳。
游丛溪涣散的目光掠过窗棂。
窗外,一株老梅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枝头残存的几朵白梅,被无情地撕扯下来,卷入漫天飞雪,销声匿迹。
她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梅……飞了……”
攥着残核的手,骤然松开。
鲜血,从身下汹涌而出,浸透了鲜艳的锦单,像一片绝望的赤潮。
“夫人——!”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林府上下乱作一团。林承志闻讯赶来,只看到满目刺眼的猩红,以及稳婆手中气息微弱的婴孩。
游丛溪躺在血泊里,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那染血的残核,从她松开的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滚入冰冷的地面,浸在黏稠的血泊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小的墓碑。
风雪呼号,更鼓凄惶。
游府攀附得来的喘息,林家贤妇的体面,都在这浓重的血腥与绝望中,化为一声沉重的、无人倾听的叹息。
唯有那浸在血泊里的半枚梅核,在烛火摇曳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
—
林府书斋,寒风刺骨。案头,是邻州鳏夫知府的庚帖。
游丛溪难产离世的恶讯似在昨日,她至今仍觉恍惚。后来,她去看了那个孩子,皱巴巴的,不甚可爱。
那是个男孩,林家下代的第一个子嗣,在新年的鞭炮声中降生。
林志承怕产妇血污,冲撞了年节,连丧事也办得静悄悄。而林清瑜闻讯匆匆赶回时,只剩下风雪中那个小小的碑牌。
风雪呼啸。内院,林清瑜打开窗,任凭寒意刺骨。
她翻开案头泛黄的《女诫》,轻轻抚摸扉页熟悉的笔迹——那上面写着:“此身已朽,此心不灭。”
一滴清泪晕染开陈年笔墨。
她铺开一张最素净的信笺,提笔蘸墨。这一次,笔尖没有犹豫,落下的是给游丛溪的信——一封注定无法寄达的信。
“阿溪:
风雪已至,闻卿西归。
那孩子在新年的鞭炮声中诞生,幼小的身体在世间撞出沉重的回响。你的灵魂却无息地消逝。
昔日后苑青梅,秋千红绸,言笑晏晏,皆如泡影。幼时言欲飞万水千山,最终折翼于此间风雪。
此间种种,原是我痴。以为秋千可乘风,可飞出樊笼;以为纵身陷泥淖,心囚樊笼,犹抱一丝‘待’念——待你于深宅周旋得隙,待我于嫁娶之途觅得方寸喘息,待岁月消磨,或有一线微光,照见你我残喘之魂。
然我被移居僻壤,芰荷杖下魂消,君血染产房,我才惊觉,这‘待’何其虚妄!
这世道予女子之路,无非两条:或如你我之母,于‘温驯’‘贤良’名目下凋零于深院;或如你,于‘联姻’‘子嗣’重轭下碾作血泥。
自你死后,‘贤德孝悌’四字于我,皆是血色斑斑。你以命示我:此路尽头,唯血海深渊,无他。
故,
我,不嫁了。
我会行你未行的山水,去记下这世间女子无处诉说的悲苦,无声的湮灭。卿之血,芰荷之骨,便是我行囊中最重的墨,最利的笔。
此火焚尽,前尘皆休。愿那灰烬,能暖你三尺冻土。
黄泉路远,风雪漫天,莫再待了。
唯愿来世,生于寻常巷陌,青梅熟时,秋千架上,再无忧怖。”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墨色已淡得看不清。笔尖枯涩,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如同灵魂在粗粝的砂石上拖行。
林清瑜放下笔,拿起那张薄薄的纸,走到炭盆边。盆中余烬尚温,几点暗红苟延残喘。
她将信纸悬于微弱的炭火之上。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开来。
淡灰色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光映着她的脸,那双曾倒映过游丛溪笑颜的眼眸,此刻却比窗外的雪夜更寒。
信纸很快燃尽,化作几片轻飘的灰蝶,被钻入的寒风裹挟,在冰冷的空气中打旋儿,最终扑向地面,与尘埃混作一体。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炭盆彻底陷入冰冷的黑暗。
再无清瑜。
再无阿溪。
再无任何“待”的幻念。
—
迎亲队伍抵达桐安那日,天降大雪。满城素缟,似张挂一场无言的葬礼。
林清瑜穿着母亲留下的那身绣衣,端坐镜前。
奶娘最后一次为她梳头,枯瘦的手指穿过冰凉的长发,动作迟缓,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
铜镜里映出林清瑜的脸,如一潭静水。案头,那封冰冷的庚帖旁,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匣。
“姑娘……”奶娘的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滴落在梳子上,“此去……山高路远,务必珍重啊……”
林清瑜握住奶娘颤抖的手,力道不重,却有着安抚的力量。
“奶娘”,她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风雪吞没:“朝歌清幽,那方宅田亩安享晚年足矣。清瑜感念你的抚育之恩,无以为报……只愿此番分别,安好。”
她的目光掠过窗外,那架覆满厚雪的秋千,绳索早已不堪重负,不知何时坍塌,陷于白雪黑泥之中。
她起身,用油布将那个旧木匣一层层包裹好,塞进一个更大的包袱。木匣里,只有一件褪色的旧荷包。里头盛着那断簪绣片、染血的梅核与那本泛黄的《女诫》。
这是她与阿溪,与所有被囚灵魂的凭证。
没有带走任何金银细软,她只揣了几块干粮和一小袋铜钱——那是她这些年替书院抄书,替父亲整理文书时,一点点攒下的私房。
前院鼓乐喧天,知府家的仆从已至中庭。林清瑜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滋养她、却也囚禁她的牢笼,目光扫过父亲紧闭的书房,扫过奶娘涕泪纵横的脸,最终定格在那架孤零零的秋千。
趁着前厅的喧嚣,奶娘用尽毕生的勇气与力气,顶着积雪,打开了几乎废弃的后角门。
寒风卷着雪片,像刀子一样刮进来。
“姑娘!”奶娘死死抓住她的手臂,最后一声呼唤满是锥心的痛与不舍。
林清瑜用力回抱,然后,决然地松开手,将风帽拉低,踏入肆虐的风雪之中。
单薄的身影被茫茫白色吞没,只留下一串短暂的、深深浅浅的脚印,通向未知的自由。
奶娘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望着空荡的角门,失声痛哭。
哭声淹没在前厅的喧闹里,淹没在漫天风雪中,无人听见。
—
无名山庵,油灯如豆。
岁月蚀刻女人的面容,唯余眼中淬炼的冷光,如寒星不灭。冻疮皲裂的手指紧攥秃笔,在粗砺纸面刮出沙沙声响,似孤魂低语呢喃。
桌角,堆叠的稿纸如山屹立。
她并非书写,而是招魂——为阿溪,为母亲,为芰荷,为《女诫》字缝里无声湮灭的万千芳魂。招回她们被历史洪流轻易抹去的形迹与悲鸣。
笔锋划过,深闺之冢洇染开来:
奶娘深夜压抑的叹息,芰荷被拖走时目光的黯淡,游丛溪血泊中凝望的空洞……
她记录妇德美名之下勒进骨肉的绳索,贤良锦袍里日复一日的窒息。
她想,阿溪掷碎金步摇的刹那,碎裂镜面中无数扭曲变形的面孔,或许便是深闺女子最真实的写照。
寒风扑打窗棂,呜咽声中好似也夹杂着山下妇人压抑的哭泣与孩童饥饿的啼号。
笔尖一顿,墨迹晕开,浮世之殇奔涌纸页:
逃亡路上贩夫肩头磨破的血痂,青楼女子华装下被鞭笞的血痕,乡野田埂中疯癫的农妇……官府胥吏在税赋名目下敲骨吸髓,好人家门楣后,如她、如阿溪般的女子被当作货物估价,交易,榨干。
一阵呛咳打破寂静。她搁笔,搓着冻僵的手,目光掠过墙角沾霜的野菜筐,落向默默捣药的静师傅。
墨迹转而沉凝,写下近乎悲悯的实用:
山野度荒之辨,草药疗妇疾之方,观天象避灾祸之智,乃至磨簪藏灰以争一线生机的孤勇……
这些微末之术,是她献给后世女子,唯一的、微弱的萤火。
最后一页,墨色凝沉似血:
“世间女子皆待:待父母之命,待媒妁之言,待夫富子贵。待至红颜槁木,心魂飞灰,方知所待者,不过镜花水月,坟头荒草。
余亦曾待:待青梅结子,待秋千乘风,待一人心,待破樊笼。待至风雪没膝,挚友血冷,方彻悟——
不待天光,自秉烛火;不待路径,自踏荆棘。此身此心,唯‘行’一字,可斩万般枷锁,可破寸缕微明。
匣中所录,非为青史留痕,但望后世有心者,若拾此灰烬残篇,方知深渊曾有回响,暗夜亦存星芒。纵身如飘萍,魂不可囚。”
搁笔,长吁。
白雾在寒夜中消散。林清瑜取出那个旧荷包——当年的色泽早已不可分辨。
推开庵门,风雪扑面。
她走到院中那株虬劲的老梅树下,挖开厚厚积雪下的冻土。将珠钗绣片、残核旧本,连同那荷包一起,深深埋下。为彻底的埋葬,与告别。
禅房内,手稿叠齐,林清瑜以油布密裹,纳入旧藤箱,唤来静师傅。
“师傅”,她声如古井,目光却穿透风雪,望向不可知的未来:
“待我油尽灯枯,烦请将此匣……付与机缘。任其市井蒙尘,或荒野覆霜……皆可。”
静师父枯瘦的手接过藤箱。入手沉坠,似接过一座山峦。
她浑浊的眼眸深深望进林清瑜眼底,双手合十,低吟:
“阿弥陀佛……女檀越慧心不灭,此匣,自有归处。”
那“归处”二字,轻若叹息,重若箴言。
林清瑜唇角牵起一丝风痕般的淡笑,是勘破,亦是释然。
她不再言语,而是重新坐回案前,写下绝笔:
“阿溪:
只愿我们所行,能在历史中留下最沉重的回响。”
油灯火苗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她的身影扭曲、拉长,投向斑驳龟裂的土墙,宛如时间长河中孤独跋涉却永不屈服的图腾。
窗外,风雪呼号,似要吞噬天地间最后一点微光。
—
火苗猛地一跳,燃尽最后一滴灯油,倏然熄灭。
禅房彻底陷入一片冰冷、浓稠的黑暗。唯有窗外积雪的微光,勾勒出桌前岿然不动的瘦削轮廓,和她面前沉默如山的手稿。
风雪依旧,呼号着,妄图抹平所有沟壑,湮灭一切不驯的行迹。
然而,那深埋冻土、永寂的青梅核,与这箱注定颠沛流离、等待漫长岁月叩问的《匣中录》——它们的存在,便是对历史铜墙铁壁,最深、最倔强的凿痕。
它们无声地宣告:纵使万马齐喑,仍有灵魂,选择昂立于风雪长夜。
凿一隙微明,待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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