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烬

　　那本深蓝色的《小王子》在林晚的书包里又待了三天，却像一块烙铁，时刻熨烫着她的神经。篮球馆外梧桐小道上那个独自吞咽药片、眼神寂寥的背影，像一部默片，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惊。那瓶没有标签的药，成了悬在她心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想起，都带来一阵冰冷的悸动。她不敢再贸然靠近，怕惊扰了他，也怕自己笨拙的举动会暴露她无意中窥见的秘密。

　　归还书的计划，最终还是在苏晴的积极推动下成型了。

　　“放心啦！我都打听好了！”午休时间，苏晴趴在林晚耳边，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沈烬学长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会去图书馆顶楼那个旧期刊阅览室整理资料，帮老师的忙。那里平时人少得很，最适合‘偶遇’还书了！”

　　“顶楼…旧期刊室？”林晚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那个地方她知道，在图书馆最顶层，存放着许多年代久远的报纸和杂志，光线幽暗，书架高耸，带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尘埃气息。在那里“偶遇”，光是想想，空气都似乎变得稀薄起来。

　　“对呀！我都跟管理那层的李老师打过招呼了，说你有本很重要的参考书要还到那边书架，他会放你进去的。”苏晴一脸“快夸我机智”的表情，“机会难得！我都给你铺好路了，你可别临阵脱逃啊林晚晚同学！”

　　林晚看着好友热切又带着点狡黠的眼神，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她知道苏晴是为她好，或者说，是误解了她对沈烬的关注，单纯地想撮合一段“浪漫邂逅”。她无法解释自己复杂的、掺杂着巨大担忧的好奇心，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书包里那本书的存在感，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整个下午，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林晚强迫自己专注于课堂，笔尖在笔记本上划过，却只留下一些凌乱无意义的线条。窗外的云朵飘得很慢，蝉鸣也显得格外拖沓。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终于响起，像一道赦令，也像一声战鼓。

　　她深吸一口气，在苏晴无声却充满鼓励的目光中，拿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通往图书馆顶楼的楼梯是铁质的，盘旋而上，踩上去会发出沉闷而空旷的回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越往上走，光线越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带着微酸的干燥气味，混杂着淡淡的灰尘味道。这里仿佛是图书馆喧嚣之下的一处静默之地，连时间流淌的速度都变得不同。

　　林晚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沉寂，也怕惊扰了那个即将面对的人。她攥紧了书包带子，指尖冰凉。

　　推开顶楼旧期刊阅览室厚重、包着铜边的木门，一股更浓郁的旧书气息扑面而来。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顶天立地，上面塞满了泛黄的报纸合订本和蒙尘的旧杂志。高高的、布满灰尘的窗户透进有限的天光，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

　　室内异常安静，只有纸张偶尔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一种极轻微的、带着压抑感的喘息声？声音似乎是从最里面靠窗的那排书架后传来的。

　　林晚的心猛地一紧。她放轻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绕过几排书架，光线稍微明亮了一些。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沈烬背对着她，站在一个需要踩着矮梯才能触及的高层书架前。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T恤，深色长裤，身形依旧挺拔，但此刻却微微弓着背，一只手扶着梯子，另一只手按在书架边缘，似乎在支撑着自己。他低着头，肩膀随着压抑的喘息轻轻起伏着，那喘息声短促而费力，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阴影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是那种感觉，那种沉重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疲惫感，甚至比在梧桐小道上看到的更加强烈。他看起来……很不好。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该出声，或者干脆悄悄退出去时，沈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扶着书架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烬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甚至带着一种灰败的底色。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将几缕黑发粘在皮肤上。他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紧抿着，下颚线条绷得死紧，像是在极力忍耐着巨大的痛苦。那双在篮球场上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浓重的雾霭，里面盛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被打扰的烦躁，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和脆弱。

　　林晚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烬。那个光芒万丈的、投出漂亮三分球的少年形象瞬间碎裂，只留下眼前这个在旧书尘埃里挣扎的、苍白脆弱的剪影。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失语，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抱着书包，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一句最简单的“学长”都发不出来。

　　沈烬在看到林晚的瞬间，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惊愕迅速被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和冰冷的疏离取代。他强行挺直了背脊，试图驱散那份狼狈，但急促的呼吸和苍白的脸色出卖了他。他松开扶着书架的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扶着梯子慢慢转过身，面对着林晚。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锐利地审视着她，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无声的驱逐意味。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只吐出一个音节就停住了，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匮乏。他皱着眉，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疑问和被打扰的不悦。

　　这冰冷的视线像针一样刺醒了林晚。巨大的慌乱和愧疚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禁地的冒犯者，撞破了别人最不堪的秘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紧紧抠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要哭出来，“我…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我…我是来…还书的！”

　　情急之下，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拉开了书包拉链，一把将那本深蓝色的《小王子》从里面抽了出来，双手捧着，像捧着一件极其烫手又无比重要的东西，慌乱地递向沈烬的方向。

　　深蓝色的封面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当沈烬的目光落在林晚手中那本书上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瞬间僵直。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

　　他脸上那份强装的冰冷和疏离，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寸寸龟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难以置信的惊愕，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被触及最深秘密的剧痛，像利刃刺穿心脏；随即涌起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狼狈和……难堪。那本被他遗落在图书馆角落的书，这本承载着他隐秘心绪的书，此刻像一个被公开审判的罪证，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最虚弱、最不堪的时刻，出现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女孩手中。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那本书，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会噬人的黑洞。他扶着梯子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那急促的喘息声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沉重而压抑。

　　阅览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以及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一个慌乱急促，一个压抑痛苦。

　　林晚举着书的手臂开始发酸，指尖冰凉。她能清晰地看到沈烬眼中翻涌的痛苦和狼狈，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愚蠢而残忍的事情。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久到林晚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时，沈烬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迟滞的沉重感，从梯子上走了下来。他的动作很僵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他走到林晚面前，距离很近，林晚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种……若有似无的、清冽的药水气息？这气息让她心头一凛，瞬间联想到那个棕色的小药瓶。

　　沈烬的目光终于从书封上抬起，落在林晚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般的戒备和疏冷。

　　“你……捡到的？”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清晰了一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质感。他的视线紧紧锁住林晚的眼睛，似乎想从她慌乱的眼神里分辨出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是…是在图书馆…靠窗的那个位置。”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垂落在他胸前的T恤上，那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我看到扉页上有名字…就…就想还给你…”她努力解释着，语无伦次，生怕他误会自己是别有用心。

　　沈烬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那审视的目光让林晚如芒在背。最终，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伸出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甚至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这双在篮球场上能投出致命三分球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虚弱感，指尖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书的封面。冰凉而干燥的触感。

　　林晚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松开了手。书落入了沈烬的掌心。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将那本并不厚的书紧紧握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突出，像是在抓住一件失而复得却又让他痛苦不堪的珍宝。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他沉默地看着手中的书，拇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深蓝色的封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

　　“谢谢。”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林晚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丝毫归还失物的轻松，反而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沉闷而压抑。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归还书的目的达到了，但林晚却感觉更加无措。她撞见了沈烬最狼狈的一面，归还了这本显然对他意义非凡的书，然后呢？她该说什么？该怎么做？道歉？安慰？还是立刻离开？每一种选择都显得不合时宜。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沈烬苍白的脸上，落在他紧握着书本、指节泛白的手上，最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的视线滑向他放在一旁的黑色双肩背包——那个外侧口袋的拉链拉得严严实实。但林晚的脑海里，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梧桐小道上，他快速掏出那个深棕色、没有标签的药瓶的画面。

　　喉咙发紧，一个冲动几乎要脱口而出：“学长，你…你还好吗？” 或者更直接地问：“那药…是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被沈烬此刻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死死堵了回去。他的沉默和疏离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所有的关心和疑问都隔绝在外。

　　就在这时，沈烬似乎终于从那种凝滞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虽然那气息依旧短促而费力，但他挺直了脊背，脸上所有外露的脆弱和狼狈都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覆盖上一层坚硬的、冰冷的壳。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林晚，那眼神已经恢复了最初的疏离和淡漠，甚至比之前更冷。

　　“还有事吗？”他问，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拒人千里的逐客意味。他握着书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已经伸向了旁边的背包带子，似乎随时准备离开。

　　林晚被这冰冷的语气刺得一个激灵。所有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她猛地摇头，慌乱地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没…没有了！对不起！打扰了！”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多看沈烬一眼，转身就朝着阅览室的门口快步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慌乱。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像芒刺在背，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就在她即将绕过最后一排书架，快要消失在沈烬视线中时，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她的脚步声掩盖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进了她的耳朵。

　　“等等……”

　　声音很轻，带着迟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犹豫？

　　林晚的脚步像被钉住了一样，猛地顿住。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不敢回头，僵硬地站在原地，背对着沈烬的方向。

　　身后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沉浮。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晚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他叫住她，要说什么？是警告她不要乱说？还是……解释？

　　就在林晚以为那声“等等”只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沈烬已经改变了主意时，他终于再次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刚才的冰冷，多了一丝……林晚无法准确形容的复杂情绪，像是挣扎，又像是某种微弱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也看《小王子》吗？”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林晚的意料。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身。

　　沈烬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本书。他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书深蓝色的封面上，侧脸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询问，而是在确认某种至关重要的联系。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那个在旧书尘埃里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看着他握着书时指节泛白的手，看着他低垂的、被浓密睫毛覆盖的眼睑。篮球场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梧桐树下那个寂寥的背影，还有此刻眼前这个苍白脆弱、却对一本童话书流露出异样专注的少年，在她脑海中奇异地重叠、融合。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涌上心头。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嗯…看过。”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攒勇气，然后，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与扉页字句紧密相连的话：

　　“狐狸说得对……建立联系，就意味着要承受流泪的风险。”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沈烬握着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林晚。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审视，以及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猝然击中心脏的震动。他紧紧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又像是在她身上寻找着什么。

　　林晚被他看得无所适从，脸颊微微发烫。她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冒失，甚至有些交浅言深。但看着这样的沈烬，看着那本《小王子》，这句话仿佛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流淌出来。

　　沈烬长久地注视着她，眼神锐利得似乎要将她穿透。阅览室里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翻滚、沉落。就在林晚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审视时，沈烬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那紧绷的、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也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意外的、关于《小王子》的对话，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他没有回应林晚的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林晚无法解读的信息。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随即，他不再停留，动作略显急促地抓起自己的黑色双肩包，转身，快步朝着阅览室另一端的侧门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急于逃离什么的仓促。

　　他的脚步很快，黑色的背包随着他的动作在身侧晃动。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背包——那个外侧口袋。就在他即将消失在侧门阴影里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口袋的拉链似乎没有完全拉好，随着他走动的幅度，露出了里面一个深棕色、棱角分明的塑料瓶的一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个颜色，那个形状！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梧桐小道上那个快速被塞回去的药瓶画面再次无比清晰地冲击着她的脑海！果然！他随身带着它！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疑问和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站在原地，浑身冰凉，眼睁睁看着沈烬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外的阴影里，脚步声也迅速远去，最终被阅览室厚重的寂静吞没。

　　阅览室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高大的书架沉默地矗立着，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尘埃的味道，刚才那短暂而充满张力的一幕，仿佛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她缓缓地、失魂落魄地走到刚才沈烬站立的书架旁。矮梯还静静地立在那里。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面，忽然定住了。

　　在矮梯旁边的阴影里，靠近墙角的位置，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很小的、用淡蓝色便签纸折叠成的、歪歪扭扭的纸星星。纸张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被揉捏过又展开的。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颗小小的纸星星。它很轻，躺在她的手心，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轻轻地将它拆开。

　　淡蓝色的便签纸上，只有一行字。是沈烬那清隽有力、带着独特锋芒的字迹，墨水似乎还没完全干透，笔尖在收尾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顿挫和犹豫：

　　> **图书馆的窗边，阳光很好。**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林晚怔怔地看着这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图书馆的窗边，阳光很好……是她捡到书的位置？还是他遗落书时坐的位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感谢？是解释？还是……仅仅是他随手写下的一句无关紧要的感慨？

　　她无从得知。但这张小小的、被揉捏过的、最终被遗落在这里的纸条，却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她心中某个隐秘的锁扣。它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冰冷疏离的少年，或许也有过片刻的、想要表达什么的冲动，只是最终，和这颗未能送出的纸星星一样，被揉皱，被遗弃在了角落。

　　她将纸条重新小心地折回星星的形状，紧紧握在手心。那微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一丝残留的温度。

　　林晚抱着书包，慢慢地走出旧期刊阅览室。推开厚重的木门，顶楼楼梯间的光线依旧昏暗。她一步步走下盘旋的铁楼梯，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

　　她摊开手心，那颗淡蓝色的纸星星安静地躺在那里。窗边的阳光，没有标签的药瓶，苍白的脸，紧握书本泛白的手指，还有那句“图书馆的窗边，阳光很好”……

　　这一切都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她脑海中混乱地飞舞。她隐约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沉重的谜团，谜团的中心是那个名叫沈烬的少年。他像一本晦涩难懂的书，扉页上写着一句关于驯服与眼泪的箴言，内页却充满了无法解读的符号和令人心悸的空白。

　　她握紧了那颗小小的星星，仿佛握住了唯一能窥见一丝真相的线索，却又感觉它轻飘飘的，随时会从指缝间溜走。楼梯下方，图书馆主楼的人声渐渐清晰起来，那是属于普通高中生的、无忧无虑的喧嚣。

　　而她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怀中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和一颗来自阴影里的、淡蓝色的星。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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