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阙

作者:绛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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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钰


      魏嘉出狱第二天。

      安王旧府,茗香苑外廊下,初春寒风凛冽。

      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缩着脖子,眼尖地瞥见苑门外停下的华贵车马,扯了扯旁边同伴的袖子:“快瞧!白太师府上、理丞相府上的贵人夫人们都来了!”

      旁边一个穿着半旧青布棉袄、年约四十的粗使婆子拢着手,闻言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大惊小怪!夫人诊出又有了身孕,天大的喜事!这些贵主儿们,自然是赶着来‘道喜’的。”她虽然特意在“道喜”二字上咬得重了些,眼神却瞟向主屋紧闭的窗棂,复杂难辨。

      “陛下……啊不,大人待夫人真是没得挑!”

      另一个也才留头不久、穿着稍好些夹袄的小丫头接口,脸上是真切的艳羡:“听说府里一个妾室都没有!大人整日陪着夫人,这份独宠,满京城打着灯笼也难找!”

      一个路过的、穿着体面些的管事媳妇停下脚步,也加入了闲谈。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感慨:“可不是怎的?先前夫人身子骨弱不稳,大人那个上心劲儿哟!太医院院判亲自守着,什么千年老参、天山雪莲,流水似的往苑里送!如今总算有了,大人这份心,打着灯笼都难找!”

      她话虽如此,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苑门口那两个腰板挺直、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守门婆子。

      “情深义重是情深义重……”一个拿着扫帚、身形瘦小的洒扫丫头细声细气地嘟囔,带着点犹豫和不解,“可,可我怎么瞧着夫人她,不大像高兴的样子?虽说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堆成山,可整日就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后园子那么好的景致,一年也见不着夫人去几回,倒像是…倒像是…”她憋红了脸,没敢往下说。

      “闭嘴!作死的小蹄子!”粗使婆子猛地拽了她一把,力道之大,差点把瘦小的丫头拽个趔趄。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尤其是那两个守门婆子。见她们没注意这边,才压着嗓子,声音带着严厉和后怕:“刚来几天就敢浑说?!看见那两个‘门神’没?夫人多往门口瞧两眼都盯得死紧!前些日子陈太医多嘴说了句‘夫人体虚,不宜再有孕’,你猜怎么着?当夜就卷铺盖滚蛋了!连家小都连夜送出京了!”她瞪着那洒扫丫头,“管好你的嘴!想活命,在这儿就得当哑巴、当瞎子!”

      ‘这死丫头!再乱说!下一个被‘打发’的就是她!’

      另一个同是粗使仆役的中年妇人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我瞧着,夫人倒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主子奶奶,倒像是……被‘供’在那高台上了?”她顿了顿,终究没敢说出更直白的那个词。

      “也许…夫人本就喜静?”粉色夹袄的小丫头试图解释,语气却有些迟疑,“听说她未出阁时是京城第一才女,不说丹青妙笔,诗词歌赋,马球都打得极好。许是现在转了性子,就爱清静?”她自己说着,都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

      那才留头的小丫头连忙点头附和:“对对对!而且,大人休沐在家时,是常亲自陪着夫人去园子里走走的,有时也出门逛逛书肆、绸缎庄。看着,也挺和睦的。”

      “和睦?”粗使婆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讥诮,“在外人面前自然要‘和睦’!贵人哪个不体面?更何况……”

      她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更何况夫人是他当年‘求’来的!这面子上的功夫能不做足?可那‘陪着’的时辰,掰着指头也拢共一两个时辰,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她顿了顿,眼神更加锐利:“再说了,哪次出门不是前呼后拥?夫人身边除了金蕊……全是大人安排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近!”

      旁边那管事媳妇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接口道:“别的不说,就上月去法华寺上香祈平安那次。夫人不过是在偏殿歇脚时,跟路过的净尘庵一位师太多说了两句佛经。大人当时那脸色…”

      她打了个寒噤,声音发紧:“虽然后来对着夫人还是笑着的,可那天跟着出门的管事、婆子…回去就全换了!听说打发到庄子上做苦役去了,罪名是‘伺候不周,差事办砸了’!”

      “我的天爷!快住口!”另一个路过的、穿着体面蓝绸袄的仆妇急匆匆打断。

      她脸色煞白,声音又快又急,带着强烈的恐惧,像是在呵斥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话也是能浑说的?!夫人那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天家亲封的‘玉笔’!那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人家就是爱清静,不爱那些虚热闹!大人那是怕夫人劳神伤身,护着她呢!你们懂什么!”她语无伦次地强调着,眼神却慌乱地不敢看任何人。

      “对对对!张嫂子说的是!”粗使婆子也连忙附和,试图驱散那越来越沉重的氛围。但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主屋那扇紧闭的、蒙着厚重窗纱的窗户。

      “大人在的时候,夫人不是也常赴宴么?谁不说是神仙眷侣……”她干巴巴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寒风里。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和恐惧弥漫时,一声冷厉的呵斥骤然炸响:“放肆!!!谁给你们的狗胆聚在这里嚼主子的舌根?!皮痒了想挨板子吗?!”

      几人吓得魂飞魄散。

      回头一看,正是梅钰身边的大丫鬟金蕊,端着个红漆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气味浓重的汤药,正从月洞门疾步走来。

      她柳眉倒竖,眼神凌厉地扫过噤若寒蝉的几人,尤其在刚才多嘴的洒扫丫头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

      “金、金蕊姐姐……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几人慌忙请罪,脸色煞白。

      金蕊胸口起伏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扫过她们:“滚去干活!再让我听见半句闲话,仔细你们的皮!”

      几个人如蒙大赦,作鸟兽散。

      待廊下只剩自己一人,金蕊低头看着手中那碗热气渐渐消散的药,眸色却是一片黯淡的担忧,甚至有些……绝望。

      ‘药喝了又有什么用?京中多少名医请来看过了,可这咳嗽断不了根。大夫都摇头,说非药石罔效。’

      ‘娘子心思郁重,怎能有效?’

      这汤药,与其说是治病,不如说是给那位一个心安罢了。至于娘子真正的病,又有谁真敢去说透?

      又有谁真能治得了?

      ——

      茗香苑内,绛红纱帐,暖炉生香,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

      赵昫脸上带着能化开冰雪的温柔笑意,走近躺在贵妃榻上的梅钰。

      只见这位金尊玉贵的夫人面如新雪,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倦怠与疏离,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

      他动作轻柔地将自己那件华贵的妃色金丝披风覆在她身上,仔细地掖好每一个边角,那姿态宛如呵护稀世珍宝。

      “夫人而今又有了朕的骨血,金尊玉贵,便也不是独身一人了,可要好好养着,仔仔细细的。为朕,也为,未竟的大业……”

      他的声音温醇悦耳,目光却像披风上的金丝一样,紧紧缠绕着她。

      掖好披风,他顺势在榻边坐下,指腹轻轻的拂过她冰凉的手背,最后落在了她随意绾起来的秀发上。梅钰毫无反应,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

      赵昫见状,脸上的笑容加深。带着一种誓要化开冰雪的亲昵,令人毛骨悚然,“昨日我去看了妻弟,他得知自己又要多添一位外甥,可是欢喜得很,吵着要来看看他阿姐呢。”

      ‘妻弟’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一直如同冰雕般静止不动的梅钰,终于动了。

      她缓缓睁开那双冷如琉璃的眸子,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寒意与深沉的讥诮。她甚至没有转动脖颈,只是微微侧过眼珠,斜睨着近在咫尺的温涟。

      “呵…”

      一声极虚弱、极讽刺的嗤笑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

      “赵昫,”她直呼其名,声音轻却字字清晰,“已有三年了,你合该知道我身上一无所有。你还要演到几时?”

      赵昫闻言,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显柔和,但那双含笑的眼眸深处暗的出奇,看似风平浪静,可不知哪里便翻涌起阴鸷的暗流,将人吞吃的一干二净。

      “我的少玉,我的‘玉笔’……你怎会一无所有?”

      他俯下身,气息几乎喷在她的脸上:“你拥有过最珍贵的东西——朕的真心!还有你曾许给朕的将来!'你说过,朕的设想‘气吞万里’!正是你心之所向!可结果呢?!你都忘了吗?!”

      明明算是‘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却带着狎昵的残忍。

      他的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游移。然后,骤然收拢,形成一个冰冷的、充满威胁的枷锁,结结实实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结果你转身就投入了我那个死命皂兄的氅下!为他粉饰太平!为夫当年可是费尽了心思,才拨乱反正……”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贴着地面嘶嘶爬行,“朕当年那般信任你,爱你如珍如宝,甚至向母后求娶!你却背弃了我们的约定,背弃了朕!”

      话音未落,那虚扼的手掌猛然发力!

      “呃——!”

      梅钰猝不及防,喉间剧痛,溺水一样的窒息令她无法呼吸!

      绛色披风此刻成了束缚她手脚的裹尸布,她徒劳地挣扎,却如同被蛛网困住的蝶,连手指都无法从厚重的披风里抽出。

      “咳……咳咳咳……嗬……嗬……”

      她的小脸迅速涨得通红,青筋在纤细的脖颈上痛苦地跃动,像一条离水的鱼。

      赵昫欣赏着她痛苦挣扎的模样,声音带着施虐的快意与诱哄,在她耳边低语:“告诉我,遗诏在哪里?!嗯?你弟弟的命,那个丫头,可都攥在你手里!”

      “你只要交出来,就是这大靖名正言顺的皇后,你我共坐江山!”

      “哐当!”

      ——不好!!

      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惊呼骤然响起!

      “五娘子——!!”

      这是金蕊从梅府带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称呼,此刻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心痛。

      “唔……!”

      就在金蕊失控前的一刹那,被掐得意识模糊的梅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极其轻微地朝着金蕊的方向,极其快速地摇了一下头!

      ——‘快走!!!’

      这一下瞬间点醒了被愤怒和恐惧冲昏头脑的金蕊。

      不!她不能死!五娘子身边只有她了!

      梅钰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喘息机会,猛地吸入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便急忙嘶哑着嗓子地对着赵昫吼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一落,她彻底昏死过去,只有颈间那刺目的青紫指痕和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

      赵昫的手稍微松了松,却还扼在梅钰颈间,眼神阴鸷地盯着门口的金蕊。

      梅钰的昏厥和那句维护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丝理智,但那眼神里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跑!快跑!’

      金蕊猛地转身,再不敢看榻上生死不知的梅钰一眼,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茗香苑外冲去!

      她像一只受惊的鹿,慌不择路地在熟悉的府邸小径上狂奔。泪水模糊了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身后隐约传来怒喝和急促的脚步声。

      不能走大路!会被抓住!

      凭着本能,她一头扎进了西苑后方那片少有人至荒废许久的竹园。

      枯黄的竹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碎响,尖锐的枯枝划破了她的衣袖和脸颊,火辣辣地疼,但她全然不顾,只求能消失在茂密杂乱的竹影深处。

      就在她脚步越来越沉重时——“唔!”

      她猛地撞进了一个带着尘土和汗味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瞬间捂住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叫声,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迅速拖进了旁边一丛更加茂密的、缠绕着枯萎藤蔓的乱竹之后。

      “别出声!是我!”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金蕊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她借着竹叶缝隙透下的微光,看清了那张沾着尘土、却目光如炬、轮廓刚毅的脸——正是曾随林统领参加六公子的生辰宴、后来不知下落的魏公子。

      五娘子曾私下提过,此人是林统领义子,更是可靠的燕山卫!

      “魏…魏公子?!”

      金蕊一时害怕恐惧一并涌了上来,她死死抓住魏嘉的胳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快!快去救娘子!他要杀了娘子!”

      她语无伦次。魏嘉却瞬间明白了情况,他从牢狱脱身后便趁夜找了燕山卫旧部。已经在此潜伏多时,就是在等待机会。

      “蕊君,冷静!”魏嘉与她算是旧识,此刻见她如惊弓之鸟,便放低声音安慰道,“玄瑾姑娘现在如何?那位还在她身边吗?”魏嘉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金蕊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抹了把眼泪,快速道:“我跑出来时,娘子昏过去了。他好像被我的闯入惊了一下,松了点手,但他的人肯定在追我!”

      魏嘉眼神一凛——‘现在不能冲去救人。’

      如今整个茗香菀聚集了伪帝一脉的人,他冲进去不仅救不了她,反而会害了她。

      他当机立断,从怀中贴身之处极其珍重地掏出一角被体温焐得微温、边缘磨损、隐约透着暗褐血迹的布片。

      “蕊君!这是六公子用命换来的、亲笔写的血书!”

      魏嘉将布片迅速塞进金蕊冰凉颤抖的手中,眼神灼灼地盯着她:“我冒险潜入此,就是为了将此物交到玄瑾姑娘手上!六公子说她看了自会明白该如何做。这是救她,也是救六公子唯一的希望!你必须立刻、马上、想办法将此物安全地交还给她。绝不能落入伪帝之流手上,明白吗?!”

      金蕊低头看着手中那带着六公子体温和血迹的布片,只觉得重逾千斤!

      她猛地将血书塞进自己最贴身的里衣中,用力点头:“我明白!放心,我一定把这送到娘子手里!”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魏嘉:“魏公子,你快走!这里太危险了!”

      金蕊记得后厨角门附近守卫换岗的间隙,或许能绕回去。想到这,她不再犹豫。如同灵巧的狸猫,借着竹林的掩护,朝着茗香苑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

      魏嘉看着金蕊消失的背影,眼神凝重。

      他迅速抹去两人停留的痕迹,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沉的竹影与暮色之中。

      ————

      赵昫很久没有想起之前的事了。近来的诸事令他心如焚火,倒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上林苑春猎。

      草长莺飞之际,旌旗猎猎之时。

      大靖尚骑射,世家子弟贵女皆着各色骑装,鲜衣怒马。

      本该是场喧腾的盛会。此刻,时仍是安王的赵昫及他的属臣温涟的目光,死死钉在不远处一幕上。

      梅钰,他心尖上的人,他刚刚私下互许终身、约定共谋大业的心上人。

      她此时及笈不久。一身妃色骑装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姿,乌发高束,更衬得雪肤玉貌,凤眼流转间顾盼生辉。

      她轻盈地翻身下马,足尖点地,姿态如同林中鹿。而那匹让她驾驭得如此驯服的,竟是时因直破北戎的新秀姚召那匹出了名桀骜不驯、曾踢伤过数位试图驯服它的贵胄的‘烈鸿’!

      姚召就站在马旁。

      他只一身半旧玄色骑装,常年握刀的手骨节皆生着与年岁不符的老茧。至脸颊到眉骨的旧疤浅到看不出,生的坚毅。

      此刻那位‘不败将军’正小心翼翼地扶着梅钰的手肘,待她站稳便立刻松开。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利落,却又透着一股笨拙的珍视。

      “姚将军的爱骑果真名不虚传!”梅钰仰头看他,如桃夭灼灼,刺得他眼睛生疼。

      姚召的脸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他局促地搓了搓手,声音都有些发紧:“梅家娘子过奖了。烈鸿性子野,是娘子骑术好……”他目光不敢直视梅钰,只盯着地面看马儿的蹄子刨地。

      “噗嗤……”梅钰看着他红透的脸,忍不住又笑了出来,声音清脆如银铃。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带着点促狭,“姚将军这般害羞,倒不像统领千军的将军了。”

      ‘那莽子也配?!’

      ‘她怎可对旁人如此笑?!’

      滚油一样的醋意泼进了赵昫的心底!两人几乎同时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岂有此理!”赵昫再也按捺不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时任太子少傅的梅琮走去。温涟紧随其后,脸色铁青如寒霜。

      “永琅兄!”赵昫声音带着压抑,几乎维持不了皇子仪态,“你且看看!那姚召是何等样人?粗鄙武夫,不通文墨,举止无状!竟敢……竟敢如此接近玄瑾!这莽子必然是盯上了梅氏,想擎龙附凤!”

      “玄瑾她……她怎能……”

      他身旁温涟也忙用更‘理智’的方式补上了他的话:“永琅兄,玄瑾乃姝陵梅氏明珠,才情冠绝京都。姚召或许勇武,然门第、才学、性情,哪一点堪配?与其厮混,置玄瑾于何地?恐非良配啊!”

      梅琮身处众人之首,着锦袍并羽纱,身形挺拔如修竹。

      他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看到妹妹与姚召交谈的场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但他随即展颜,语气带着安抚道:“暄郎,稍安勿躁。”

      话落,他向温涟微微颔首,却并未接下他的话。而是向赵昫徐徐开口,声音清朗平和,带着世家家主特有的沉稳。

      “玄瑾性子疏阔,与同僚交际,偶有失度,琮自会提醒。然姚将军乃朝廷新贵,陛下信重,玄瑾乃陛下近臣,自当亲近,些许接触,未必便有深意。事关终身,琮会亲自问明。若姚将军言行确有不当,琮身为长兄,当……”

      他话未说完。

      “永琅!”一个清越明朗的声音插了进来。

      时赵昕才当上太子,正是人生得意之际。一身玄缎骑装,策马而来,身姿矫健,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但他眉心微蹙,似是有心事。

      他目光在面色不善的安王和温涟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梅琮身上,笑容灿烂:“跟他们磨叽什么?大好春光,闷在此处岂不辜负?走!孤新得了一匹西域良驹,正愁无人同试!”

      说着,竟不等梅琮回答。他一勒缰绳靠近,俯身伸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梅琮的腰,微一用力,竟是将他带上马同乘!

      “殿下!”梅琮猝不及防,低呼一声。

      “坐稳了!”赵昕朗声一笑,胸膛贴着梅琮的后背,气息拂过他耳畔。

      梅琮无奈地低声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孤的规矩就是规矩!”

      赵昕意气风发,对脸色更加难看的安王和温涟视若无睹,一夹马腹,“驾!”

      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只留下梅琮的袍角在风中翻飞…

      徒留原地的赵昫指节捏得发白。

      温涟轻按他紧绷的手臂道:“暄兄稍安。京城谁人不知,玄瑾是当年先帝亲自为您择定的佳妇,陛下身为长兄,岂有强拆之理?”

      但他心中不安,又辗转求到太后面前。

      太后素来疼爱他和梅钰。听他痛陈姚召粗鄙不堪,门第低微,配不上梅氏明珠,更会玷污皂家体面。太后起初亦皱眉,显是听进了几分。

      然而,太后看到被唤来问话的姚召,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他颈间一枚不起眼的旧玉锁时,脸色骤变!一番急切询问与验证后,太后竟潸然泪下——姚召竟是她失散多年、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亲甥孙!

      “好孩子!苦了你了!”太后拉着姚召的手,心疼不已,对安王的“控诉”瞬间抛诸脑后。

      得知姚召早早心仪梅钰,太后更是大喜过望:“好!好!好!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哀家着再般配不过了!哀家亲自为你们赐婚!风风光光地办!”

      圣上闻听,亦是抚掌称善,乐见其成。

      一则全太后心愿,二则拉拢新锐将星,三则,或许也乐见他吃瘪。

      于是,姚召与梅钰的婚事,就这样被太后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此事,至今扎在他的心头。

      如今,她终于回到他身边了——哪怕是具行尸走肉。

      她本就该属于自己。

      从他的阿父与她的阿祖(祖父)许下约定的那一刻起,从他与她一同长于长青宫的那十年时,从她亲口答应了他的求婚那一刻,就应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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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梅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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