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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
军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训练、休息,偶尔夹杂着一些活动。周季情依旧常常和温惑在一起,尽管她有时候也会去找其他人,但这多数只发生在熄灯前的那段时间。
温惑和田七生也渐渐熟悉起来,至少实现了从零到一的跨越。她们在寝室的时间段高度重合,是唯二对英语上心的人,专业也有相似的地方,熟悉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但温惑知道,这背后真正的原因,或许就和田七生从不与寝室里的另外两个人说话的理由一样,只是某种同类的直觉。
军训倒数第二天,温惑来了生理期。好在只要请假就能去医务室,她也乐得带上自己的背题本,在空调间里消磨一整天。
不过,疼痛也着实有些磨人。她靠着床板,放下手中的书,没躺下来,只是蜷了蜷身子。
医务室的老师有事出去了,现在也没有别的同学,一时间安静的只能听见空调声和有些沉重的喘息。
温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呼吸声的主人就是自己,腹部的抽痛和头脑的昏沉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放在一旁的手机似乎震动了下。尽管没什么力气,但她下过养成看信息的习惯的决心,因此还是勉强打开看了眼。
不是辅导员,也不是群聊。
是周季情。
周季情:你还好吗?没事吧?
温惑:没事。
她有气无力地打完字,关上了手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周季情都没有再发信息过来,温惑想大概是训练又开始了。
空调的风吹的她有些头疼,她揉了揉太阳穴。将头埋到膝盖,调整呼吸,努力召唤睡意。
关于家乡的、那些阴沉而潮湿的记忆总挥之不去。
温惑知道这是身体不适而导致的心理防线的脆弱,于是试图用四六级词汇盖过它们。
一个情景在单词的海洋中跳出,伴随着渐渐混沌的意识浮现在脑海:
【After a tough day, she sat alone, emotionally vulnerable, secretly hoping a friend would seek her out and ask,“Are you okay?”】???
——
“Are you okay?”
温惑微微愣神。疼痛与昏沉令她大脑的运转有些迟钝,如同没上油的机器,或是故乡年久失修的木门。
她缓缓睁开眼,又缓缓抬起头。
“啊,你睡着了吗?”周季情拎着袋子,她有些歉意地说道,“抱歉,我吵醒你了。”
“……没事。”
温惑再一次觉得,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而习惯在刚成年的大学生身上,周期似乎显得格外短。
比如此时,对于周季情的出现她一点也没感到意外。
“你想睡一会儿还是吃点东西?”
周季情把拎着的袋子放到一旁的桌上,从袋子里拿出两个一次性盒子。
“今天学校有红豆汤,我让阿姨热了下。还有酒酿圆子,不过这不让热,还有点冰,温一会儿再吃吧。”她看了眼旁边放着的纸杯,伸手碰了碰,“水好像不太热了,我再去倒点。”
说着周季情去门口的自动饮水机,把里面的水倒掉,重新倒了杯热水。她递给温惑,温惑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谢谢。”
周季情笑了,她拿过杯子放回旁边。
温惑看着她——眯了眯眼睛,试图让此刻眼中有些模糊的景象清晰起来。但她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又一阵疼痛让她意识到,此时还是好好睡一觉最为重要。
温惑下意识背过身。她接受周季情的好意,但也不愿将狼狈的样子毫无保留地呈现。
“睡一会儿?”
周季情的声音似乎比平时轻一些,也低一些。温惑不明白这是不是错觉,但这让她想起遥远回忆里母亲的怀抱,尽管那遥远得让她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心理防御机制的产物。因为在其余记忆里,母亲都不像是能成为她的港湾的人。
但无论对照组是否存在,此时周季情的声音都让她感到温暖与平静,像是海水拥抱着浪花,或是灯塔承载着灯火。
温惑比刚刚更加感到昏沉。因此,她没能在周季情伸手触碰时躲开,也没能在被慢慢从坐变为躺的动作时说一句“我自己来”,更没能在周季情说“我在这儿陪着你”时拒绝。
她想问“你不去吃午饭吗?”,也想说“下午还有训练,你总不能也跟着请假吧?”,但意识已经先一步跳入无边的黑暗。
因而,她没能问出任何问题。
——可温惑明白,这都是借口。
她只是在那一个瞬间,对面前这个她不过认识了不到三百一十二个小时的人,产生了某种近乎于依赖的感情。
温惑醒来时,周季情还在旁边。温惑不知道是军训结束后她刚来,还是真像她说的那样一直陪着她。
温惑没有完全睁开眼,在一个不会被发现的角度,她安静地看着周季情。
周季情正在看手机,视线低垂着,这让她看上去不像平时那样好接近。手指轻轻敲着屏幕打字,很专注。
温惑想起睡着前没有结果的思考。
——依赖。
这不正常,毫无疑问。
温惑冷静地想道,从生理的痛苦手中夺回了思考的权利。
但她也相信,人是理性的动物。这份异常的情感大抵只是一种移情的产物,并不会决策她的行动,只会在她理智暂时消失——比如说刚才,短暂地接管她的思想。
但这不是太大的问题,她不会作出太过出格的举动。
或许坦然接受他人的好意也是融入新世界的一环——这让温惑想到李漫路,她似乎在接受好意上格外积极。
然而,温惑从缝隙中看——窥探着周季情。
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不是优越感,她很清楚。金钱、地位、名誉,她也一无所有。但周季情太好,好的太反常,对她也太独特,这一定不是毫无缘由。可这份好的不加掩饰又让温惑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一个无私奉献的好名声?一份体面?温惑险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又不是什么中世纪的贵族,这里也不是上流社会的社交场。
她不明白答案。可免费的好意实在太贵,她负担不起。她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或许,周季情只是想要一份可能的人脉。尽管如果是这样,周季情的付出未免太过头,但这也可能是她人际交往的手段之一。
毕竟,这确实很有效。
温惑依旧看着周季情。看她偶尔皱起又舒展的眉,看她眼角下一颗并不明显的痣,看她的侧脸,那里笑起来会有浅浅的酒窝。
看她,她似乎很好看透。看她,她似乎深不可测。看她,她的目光——
也扫过她的脸。
温惑吓了一跳,立刻闭上眼。
过了会儿,她才装作刚刚醒来,睁开眼睛。
“周季情?”她坐起身。
“你醒啦?”周季情放下手机,“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温惑看她伸手要拿红豆汤,“我自己来吧。”
周季情顺从地收回手。她看着温惑喝红豆汤,又吃了酒酿圆子,“味道怎么样?”
“挺好吃的。”
“我也觉得。”周季情看上去心情很好,尽管她一直都看着心情不错,“这儿的伙食还是很好的。”
吃完后,温惑把打包盒扔到了外面的垃圾桶。医务室老师已经回来了,见了她,问她怎么样,得到“好多了”的回答后便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今天的军训已经结束,外面天色渐暗,校园里有一些散步的人。
她和周季情走在回寝室的路上。今晚有风,把燥热吹走了点,又带来了些潮湿。
温惑抬头,看见深色天空的云层很厚。
“马上要下雨了。”她说。
“好像是。今天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周季情也抬头看了看,“那我们快些——”
一丝凉意落在脸上,然后是一滴、两滴。脚下的地渐渐被染成深色,雨开始下了,把所有人都淋了个措不及防。有人想拿出军帽,但这显然没什么用处。
寝室还有不短的距离,温惑原本想跑回去,可周季情拉住了她的手腕,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周季情的手很凉。或许是雨天的缘故,又或许只是温惑自己的体温太高。
温惑想问去哪里,但最终只是跟上了她的脚步。雨很凉,比周季情的手还要凉一些。
她们到了一处亭子。亭子在的地方很隐秘,隐藏在学校层层叠叠的绿化带中。看上去年代久远,不过依旧能够充当遮雨的作用。
“先在这里,等雨小点再走吧。”
周季情说着,松开了手。
雨变大了,很快就倾盆而下。如果刚刚跑着回去,肯定得变成落汤鸡。
“你今天还是不要着凉比较好。”
周季情从口袋里拿出餐巾纸,抽了一张展开,走到温惑身后。
“我自己……”
“温惑,头发撩一下。”
“……好。”
温惑伸手把脖子后面的头发撩起来。纸巾柔软的触感与皮肤相触,带走点凉意。周季情因为跑步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带着湿意,偶尔也钻进纸巾与皮肤的缝隙。
她耐心而细致地擦干温惑后颈的水,将纸垫在那里,又抽了一张去擦温惑的头发,一根根发丝被擦拭,像一场精确而漫长的实验。
终于,她松开手,抽走垫在后颈的纸。
“好啦。”
她笑着。
“我也帮你擦一下吧。”
温惑说着,却发现自己没带餐巾纸。而周季情手上的已经用完了。
“我没事,感觉也没怎么淋湿——”
周季情摆摆手,准备转身找个地方坐下。
温惑拉住了她。
她伸手去解周季情的第二颗扣子——第一颗已经被解开了。
“那至少把湿的军训服脱下来吧。”
第二颗扣子被解开,里面的T恤若隐若现。她手往下移,指尖碰到第三颗。黑暗里有些看不清,她下意识往前一步。
“温惑?那个,我自己来吧?”
或许是因为雨天,她总觉得周季情的声音有些潮湿。
“快好了。”
温惑解开最后一颗扣子,“来,抬手,举高——”
周季情听话地抬起手臂,温惑于是把湿衣服脱下,叠好递给她。
然后,温惑开始脱自己的外套。
“刚刚那句话,感觉像做姐姐的一样。”
周季情凑过来,白色的T恤贴在她身上,显得她格外的瘦。
“我确实有个弟弟,比我小三岁。”
温惑脱下外套,拿在手里。
“这样啊。”
她们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肩膀挨着肩膀。
“我有个姐姐,不过是堂姐。你认识的,宋诗社。”
温惑有些意外。
“你们原来是亲戚吗?”
“嗯。”周季情将一绺淋湿的头发撩到耳后,露出上面的耳钉。她的耳钉并不明显,因而常常隐藏在发丝里。
温惑不由得看向上面的反光。
“不过,是挺远的亲戚了。我爷爷的……应该是堂弟吧,是她的爷爷。”
她笑了笑。“其实已经没什么血缘关系了。”
温惑点点头,但她突然想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样的话,你们的姓……”
“是这样的。”周季情看起来不意外她的问题,“我和她都是跟母亲姓的。”
温惑有些不可思议。但她也明白像云间市这种大城市,观念肯定比她的家乡要开放的多,不跟父姓想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雨还在下。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似乎很容易说一些平时不会提及的话题。
“我和诗社从小认识,她很聪明,虽然我们一直是一个学校,但她的成绩要比我好很多。高考也是,虽然进了同校的同专业,但她原本能去更好的学校,只是不愿意去外地。”
周季情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随口聊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温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是因为刚刚堂姐的话题吗?
但不可忽视的,心中升起周季情对她倾诉的满足感,可一丝丝看到对方不那么完美一面的……窃喜。
温惑知道,这是不对的。理性受到冲击,变得摇摇欲坠。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她看见周季情正看着她,那绺发丝又垂下来。
“我呢,觉得这世界上,总存在着一些有才能的人。诗社她是这样的人,而我不是。”
周季情又笑了,笑的很温柔。
“温惑,你也是有才能的人。你是你们省的省状元,对吧?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都是满分,这真的很厉害。”
她的话语真切而诚恳。
温惑听到她的话,不知为何有些安心。她对她有所求,这让她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才能是一个很宽泛的标准。”温惑说。
“是啊,很宽泛。”周季情点了点头。
接下来,她们没再说什么。只是肩靠着肩,发丝偶尔掠过对方的耳朵。
雨还在下。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
温惑没说什么“我觉得你也有才能”的话。一方面,这太过苍白;另一方面,她需要周季情对自己“没才能”的认知,才能继续获得她的关心,或者说……偏爱。
这是多么的自私,又是多么的卑劣。
温惑想。
但是,这又是多么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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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一天过后,她独自坐着,情绪脆弱,暗暗希望有个朋友能找到她,问她:“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