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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宫嫔
萧凭不是重欲之人,即位四年,他后宫中人一个手掌也数的过来,除了皇后杨漪,叫得上名号的只剩下兰昭仪,傅贵嫔,赵充华和凌美人。就算只有这几人,萧凭踏足后宫的次数也并不多,兰昭仪,赵充华入宫以来只见过他寥寥数面,傅贵嫔,凌美人算是得宠的,两三个月不见他也是常事。
而姜照所占据这副身体的原主,他一次也没碰过。如今撞了邪了,在她全家被杀,即将被废之际竟被召幸。这事一出,自然引来各方纷纷猜测。
玉华宫,
代掌皇后印的傅贵嫔,听闻此事,气得咬牙切齿,半夜没睡着觉,第二日一早醒来,见兰、赵、凌三人早在殿前等候了。
三个人里,赵充华最沉不住气,问过安后,开口就是。
“傅姐姐,听闻昨夜……”
傅贵嫔强自摆出来镇定的神情,得体一笑。现下她是后宫掌权之人,无论如何不能叫人从面上看出惊慌失措之意。
巧慧通传傅兰凌赵四个人来凤仪殿问安的时候,姜照刚睁开眼睛,还没正式起床。她盘算着几个月来无人问津,如今萧凭来过一次,这项惯例也恢复了?
人已经在门口,她不好赶回去。何况她人在宫廷,既出门总要和这群人打交道,倒不如此刻一见。
姜照命灵芝雪茹迎人进殿稍待,又吩咐人奉坐奉茶,她穿衣梳妆的功夫,听巧慧讲解这四个人的身世。
她对萧凭后宫全不了解,不过也无所谓,她是“失心疯”了,对一切都没印象属常事。
傅贵嫔,姓傅名莹,是京畿统领傅垣的妹妹,入宫三年,性情淑慧,为人精干,在宫中颇得人心。两年前,皇后杨漪出于气忿把她推下水,萧凭便夺了凤印交与傅贵嫔掌管,现下她是后宫实际当权人。
兰昭仪,姓兰名心纨,皇后之下位份最高的嫔妃,鲁国公之女,入宫一年,品性温雅,绝擅诗书,与世无争。
凌美人,姓凌名霜荷,两年前萧凭游历民间纳的民女,性情刚烈孤傲,位份不高,但最为得宠。
赵充华,姓赵名如月,入宫一年,江南巨富赵守康之女。
巧慧所说的这些,是除姜照之外宫廷内外所共知的。她听完又想起来原主先前有妒悍狠戾之名,想来就算只有五个人,这后宫亦不会平静到那里去。
这边姜照在恶补几个人的常识,那边正殿上傅兰凌赵四个人亦是如坐针毡,纷纷反省突发奇想要来探望这位是不是自己才发了失心疯。一踏进凤仪殿,当年被磋磨的记忆顷刻涌上来。
傅贵嫔被杨漪推到过水里去。
兰昭仪被杨漪磋磨着抄过半月经书。
赵充华被按头背了一个月宫规。
凌美人挨过她两巴掌。
当年这四个人集齐了跪在含光殿前跟萧凭告状,才免了例行的请安,如今倒是主动踏进凤仪殿了。杨漪已经灭族,但据说发了失心疯,万一一个控制不住,对他们四个撕咬一番又该如何收场。
一番思忖下来,四人皆是悔不当初,又兼久等杨漪不来,便生了退却之意。正欲开口,只听上首传过来姜照的声音。
“大家久等了。”
循声望过去,只见杨漪穿一袭锦白色绣牡丹的裙衫已经坐在案前。面貌形容自然与往常所见并无不同,气质却有大变。
昔日的浓妆扫尽了,薄施脂粉,显露出来匀称而明净的五官,全部的头发梳起来,发顶堆成云髻,鬓边插一支衔珠的金凤钗,搭配全身的装束,显得清雅而不失气度。
几个人打量姜照,姜照也在打量眼前的四人,四个人分座在两边,依次向她见礼,形容气质不相同,然皆是国色。
第一个一袭月白宫裙,容貌端庄,姿态谨严,举止沉稳精明,傅贵嫔头戴和服制配色的一整套玉质蝴蝶簪饰,独特之处在于——姜照认出来,她海棠色下裙的面料竟是凉锦。
第二个身着淡粉色宫裙,戴的是珍珠簪珍珠耳环,容貌雅丽,螓首蛾眉,举止间透出来款款清华。
第三个一身湖碧,流光锦的面料,光彩非凡,满头的金饰,豪华之气溢于言表。只是气质娇憨,犹带几分懵懂稚气。
第四个着绯红色缠枝莲纹宫裙,杭绸的面料,发间缀以花钿,这女子面貌最为出挑,眉目精致如画,却隐隐有孤傲不平之意,行动举止比赵充华自专许多。
四个人仪态气度历历分明。
姜照端着笑,答了礼,叫人重新端上来果品点心。
赵充华先说话。
“皇后娘娘这里的点心好吃。”
先前坐等姜照洗漱的时候,她为了缓解紧张无聊,受不住那点心花色口味的诱惑,已经吃过一盘了。
她出身巨富之家,自然吃惯了山珍海味,只是杨漪宫里的却不一样,点心捏成莲花形状,莲子为面皮,银耳为鲜,又鲜又糯,细而不腻,不知不觉一盘子见了底。
“你喜欢,我叫人现做了送到你宫里去。”姜照笑说。
话出口,在场剩下的四个人齐齐一惊。眼前的人跟从前那个泼悍狠毒的杨漪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莫非是杨家大势已去,她真转了性子?
赵如月本想收下的,想起来和皇后从前的过从,又有些忌惮,忌惮她会在点心里暗中下毒,只得又惊又喜接了,口称谢恩。
眼看这话题被带偏了,傅贵嫔在一边开口。
“娘娘贤良,是臣妾们的福气。近来不常见娘娘,臣妾也很挂念娘娘的凤体。”
“本宫已无大碍,只是——想必诸位已经听说了,我大病过一场,一时间忘了许多事。我比你们年纪都小,从前若有得罪之处,不能一一报偿,还望担待。”
“臣妾不敢。”
姜照一席话,说得四个人齐齐跪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波涛汹涌。
时近正午,姜照也没有留四个人用饭的打算,闲叙了几句,亲送出殿来,留下话。
“烦劳几位姐妹费神来看我,我身子还未好全,不宜见客,诸位比我更忙,以后也不必特地来问安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真心实意感恩戴德起来,唯恐一次问安变成例行的规矩。
是个晴天,殿外阳光很好,照在每个人身上的珠翠和衣褶上,显出来熠熠的光彩,照在殿前一棵烂开的红梅花上,仿佛一团燃烧的红火。
“这花开的真好”。兰昭仪衷心赞道。
来时四个人各怀心事,如今倒腾出闲暇来欣赏风景,从宫门到殿门,左右各有半亩规模大小,种满了各色的草木花卉,南国的,北地的,东海的,西山的,各色各时令的花木应有尽有,如今适时开的是红梅和海棠,白白红红的,极鲜艳热闹,比昆明池中的花木更繁盛美丽。一刹间,叫人恍惚此处根本不是禁宫,而更像一座农苑。
“喜欢这花?我叫人折了送到你宫里去。”姜照慷慨道。
她这豪爽的性子让兰昭仪受宠若惊。
“这万万不可。”
“没关系的,花衬美人,你很爱花,我送给你正合宜。我殿中开着的,不只这一株,过了三月,千株万朵,再好的花都会凋谢,不如供人游赏来得新鲜便宜。”
兰昭仪谢了恩,心情复杂地受了。
三月三日是上巳节,按照萧凭的命令,他会在此前迎陆瑜的灵柩回京,届时再一并安排入葬、追封一事。年前忙着处置杨家,一拖拖到现在,尘埃落定了,是时机要给陆家一个交代。
建章宫,正殿。
萧凭正端坐在案前,一言不发,听太常寺官员念完了写给陆瑜的悼文。
“癸巳十三岁,冬至以降,家门忠勇,学艺精粹,金相其外,珠玉其内……卿于勋绩,可谓卓矣;卿于臣节,可谓纯矣;卿之命道,实罹凶祸。今贼子已擒,元凶伏法,可堪告慰英武之魄……察卿毕生之行状,于臣节行止可谓嘉,于勋绩志业可谓毅,宜谥嘉毅,为天下表……”
洋洋洒洒数千字,追述了陆瑜自出生以来的大小事件,无一遗漏,情辞哀切,又咄咄利辞,尽含同情之意。
萧凭眼前顿现那个人的脸。
三十而立的年纪,白嫩清秀的脸因为日晒已经成了小麦色,却还不减一副少年意气,他穿一身银丝软甲,七尺的身材,跪在地上跟他陈情。
“请陛下降罪,臣万死不能……”
陆瑜本有机会成为最年轻的大司马将军。
那官员一气念完了,顿觉口干舌燥,眼冒金星。
“谁写的?”萧凭拧眉问道。
“是太常令徐钦。”
见萧凭不明就里,裴林在一边轻声补充。
“徐大夫是太康十九年的进士,是姜炜门生,娶其女为妻,和陆瑜名为连襟。”
萧凭顿时了然。他道一声“可”,挥挥手叫人下去。
这边裴林摆摆手叫一个小黄门进来,那人捧一个漆盒,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皇后娘娘亲手做的点心,请陛下品尝。”
这戏码已经上演几年了,对于“亲手做”这个说法,萧凭一个字都不信。他本责怪裴林没照例叫人打发了这人,猛想起那日在凤仪殿的情形。
彼时他贪睡过一个早上,急着上朝,更完衣后看见案上摆着昨夜没动的点心,遂随手拈起来吃了一个,却不想那味道异常鲜美。梅花形的点心,外观形制与平日所见无异,但是入口香细,不由多吃了几口。
凤仪殿里早换过一批人,都是些资质平庸的宫女侍卫,根本不可能做出来这等糕点,现在他倒是有几分相信确实杨漪亲手做的了。
裴林看颜色行事,把那盒子打开,右边两个白瓷盘子里各装了四块点心。桂花茯苓糕,杏仁藕粉糖,榛子莲蓉酥,忍冬梨花糖,玫瑰火腿饼……一样一块整齐摆着。
“她叫你送来的?”
“是,娘娘说,凤仪殿有上好的茶,上好的花,上好的点心,随时恭候陛下。”那小黄门依实答道。
萧凭看看点心,拿起来一块,猛然间想起来在凤仪殿的那个晚上。
姜照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请的萧凭,她担心存在感刷太多,反而会招来反感。可她现在着实顾不得许多,她迫切想不顾一切出宫去,想见见陆瑜的灵柩。
没想到萧凭倒真给请来了。
萧凭走进宫门,走过殿前姜照栽培的荫荫的花木,看见纷纷抽出来的青嫩的枝条,烂开的红海棠,姜照迎上来,穿了一身全素的衣裳,绣牡丹花暗纹的白色绸裙,外罩一件白色纱衫,妆面也全是素净之态,如瀑的墨发挽了个单髻,鬓边插两支珍珠簪子,盈盈一拜,显出来纤而瘦的腰身。
萧凭随手扶她起来。
“不是说备好了茶随时候着朕来?”
“是。”
姜照面上端着笑,一边想着应对之策。她请萧凭入座,一面叫人去准备茶叶茶水,尽量让自己忙一些,而避去看他探究的目光。
他的目光太深邃,太锋利,叫人看不透自己却能一眼看穿别人。
又况且,两人本就无情,这样少相对,也少些尴尬。
只片刻的工夫,案上已经换上来新折的海棠花,茶水点心都在眼前了,姜照照着先做的八种点心,各泡了八杯茶给他。
“此一杯是梅雪争春。”
“此一杯是雪中春信”
“此一杯是枣香糯玉”
萧凭一眼不眨地看完了她泡茶的全程,看她添叶,倒水,落杯,姿态无一娴熟优雅,落落大方,杨漪神情凝定而温顺,持茶具的指尖纤白剔透,背后的细发偶尔偏过来,擦过秀挺的鼻尖,很有风情。
他第一次这样认真而完整的端详一个人,许是两个人有过关系,他看杨漪处处皆是暧昧,可全撇开暧昧,她的一举一动也能走进他眼里去。
他听她一一介绍着,八样茶水,配合八种点心来喝,萧凭接了第一杯,还没入口便嗅到了极清冽的梅花香气,配合绿茶香气,格外沁人。第二杯,鲜羊乳滚煮的大红袍,鲜,甜而细嫩。
喝过了第二杯,萧凭放下杯盏,缓缓开口。
“你找朕来只是来喝茶的?”
姜照抬起脸来,隔着炉火的红光和腾腾的水汽和他对视,反复咀嚼着要出口的话
“臣妾——听闻,陆将军的灵柩已至上京,不日入葬,臣妾想随陛下出宫去,在他灵前祭拜一回——算是表达对英烈的致意和哀思。”
这是极荒谬的说法,陆瑜是叫杨家人害死的,如今杨家已经灭族,杨漪若是活着,不恨死陆瑜才怪,失心疯了才会想去祭拜。
可她总得有个说辞,否则她与陆家无牵无扯,萧凭定会心中起疑。
她只想再见陆瑜一眼,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
这样一气说完了,姜照长吐出一口气,暗自睨他,看他看自己表情如同异类,长久不说话。
她情急接连做出保证。
“臣妾保证,只拜祭过,送上贡品就走,绝不生事,完不会有半步逾矩之处——”
话没说完,只听萧凭淡淡地截断了剩下的话。
他淡淡道:“好。”
“多谢陛下。”
姜照大喜过望,脸上羞愧伤情之色立刻转为大喜过望,她俯首,以君臣之间最隆重的礼节对萧凭诚挚地拜了三拜。
跪在地上的女人仪态盈盈,煞是可怜,萧凭亲扶她起来。
事情已经办成,姜照自没有兴趣再同他周旋,眼见将近入夜,又知他今夜临幸玉华宫的傅贵嫔,便携手送他出门,一边招手叫人折了一大束红海棠来送他。
“臣妾这里并没什么稀奇之物,只有时令的鲜花,‘只恐夜深花睡去’,鲜花配赠美人,愿陛下与傅姐姐今夜同欢。”
她说的那么坦荡,直白不见半分妒色,反倒欢喜之意溢于言表,和从前那个听不得傅莹半句的杨漪判若两人。
姜照自然高兴,她达成了目的,又不用费心取悦他,心里对傅贵嫔感激还来不及。
玉华宫,
傅莹叫人把凉了的饭菜倒掉重做,自己则在门口徘徊几遍,眼看天已经全黑了。
已经说好萧凭今晚会来她这里,不想午后竟被凤仪殿的人截走了,怎么能不叫她心中安稳。
以往比这漫长的等待她都等过了,萧凭说过来,忽又不来了,有时候一两个月也不得见他一次,可是不妨碍她是离他最近的那个女人。
凌霜荷见他的次数最多,她哪来的家世跟自己争。
兰心纨,一个只识诗书的书呆子。
赵如月,是个草包。
她也只差一个孩子就能稳坐凤位。
眼瞧着唯一压自己一头的杨漪倒了台,可是自她在宫门那一撞再清醒过来,有些东西仿佛不受控了。先是萧凭竟然主动愿意踏足凤仪殿,再则杨漪那泼妇完全转了性子,竟会小意温柔,收买人心,一想到这些,她眸光霎时变得凌厉起来,双手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那边宫人传唤萧凭已经到了,傅莹这才转了脸色,一颗心落下来。她含着甜笑,上前去和他见礼。
萧凭着一身云锦的螭纹省服,信手将她扶起,他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浅笑,虽笑着却叫人猜不透一份心绪。
所不同的,他身后小安子怀里捧着一束艳红的海棠花。
“这是?”她作不解嗔问道。
“这是皇后所赠,托朕给你带来。”萧凭随口解释。
傅莹听见皇后两个字,不由身子一颤,脸上闪过一丝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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