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贵女婚嫁手训

　　腊月二十九，清见家老宅便彻底忙碌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熬制腊八粥剩余的甜糯香气，与新采买的松柏枝、水仙花的清冽芬芳交织。院落早已洒扫一新，朱红廊柱重新上过漆，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檐下挂起了一串串崭新的红灯笼，衬着青砖黛瓦，节日的气氛便被这浓烈的红色渲染得淋漓尽致。
　　清见冬穿着一身杏子黄底绣缠枝玉兰纹的改良汉元素衣裙，外罩一件月白绣梅花傲雪图案的比甲，安静地跟在母亲身后，穿梭于迎来送往的亲戚之间。父亲这一脉人丁不算兴旺，且近年来在家族中话语权渐弱，年节下虽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热闹，但敏感如她，总能从一些细微处品出不同。
　　比如，掌管家族部分生意的二叔，送来年礼虽丰厚，言语间却少了几分往年的热络；又比如，几位堂兄弟谈论起新年规划，多是围绕他们自家产业，鲜少再如从前般，主动征询父亲的意见。母亲脸上始终挂着得体周全的笑容，但清见冬知道，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催促自己与菱川家，乃至九条家接触的背后，是清见家这棵大树内部某些枝干正悄然腐朽的隐忧。
　　“冬冬，”温柔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从外面带来的清冽寒气。清见冬回头，便见堂姐清见夏树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夏树堂姐长年随丈夫在外省任职，今年难得回来过年。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缂丝交领长袄，下配墨绿地马面裙，雍容又大气，与清见冬记忆中那个带她爬树摘果的活泼姐姐已大不相同，唯有眼中的关切依旧。
　　“远远看着就像你，还是这么安安静静的。”夏树拉起她的手，触感微凉，“听说你年后要转去樱华了？”
　　清见冬点了点头，还未开口，旁边一位旁支的婶母便插话道：“可不是嘛，还是九条夫人帮的忙呢。我们冬冬真是好福气。”语气中的试探多于祝福。
　　清见夏树恍若未闻，只轻轻捏了捏清见冬的手心，对那婶母笑道：“婶母说得是，冬冬一向懂事。”随即又转向清见冬，“屋里闷，陪我去院子里走走？我带了南边的梅花糕，味道极好，我们去亭子里尝尝。”
　　摆脱了厅内略显压抑的氛围，两人沿着覆雪的石子小径漫步。园中红梅与白梅竞相吐艳，幽香浮动。八角亭中，石桌上已摆好了热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家里的事，我听说了些。”夏树斟了杯暖融融的普洱茶推给清见冬，语气平和，“转学是好事，樱华的环境和资源非比寻常。只是……母亲似乎很着急你的‘前程’？”她用了比较委婉的词。
　　清见冬捧着温热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她望着亭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轻飘：“姐姐，我现在就像这年节下待价而沽的瓷器，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盼着能被识货的买主带走。”她转回头，对夏树扯出一个调皮却难掩涩意的笑，“我能选择谁？谁看上我，就打包带走我咯。”
　　夏树闻言，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乱发：“胡说。我们冬冬是珍珠，合该被珍视的。”她顿了顿，“明日除夕守岁后，我带你去街上逛逛吧，散散心，总比闷在家里强。”
　　清见冬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除夕这日更是繁忙。祭祖仪式庄严肃穆，族中男丁在前，女眷在后，依序跪拜。香烟缭绕中，列祖列宗的牌位静默伫立，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家族的兴衰流转。清见冬跪在父母身后，能感受到父亲脊背挺直中透出的那份不易察觉的紧绷。晚间的团圆宴倒是热闹非凡，席开三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暂时掩盖了所有暗涌。小孩子们穿着崭新的各色吉祥纹样棉袄，在席间穿梭嬉闹，讨要红包，为这古老的宅邸注入了鲜活的生气。
　　守岁至子时，城中钟声敲响，鞭炮声震耳欲聋，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绚烂的花朵，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光彩流转。清见冬随着家人一同祈福，心中却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翌日大年初一，按照约定，清见冬与夏树堂姐一同出门。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轻便的浅碧色立领襦裙，袖口和裙摆绣着细小的蝶恋花图案，披着雪狐毛滚边的斗篷，显得清新俏丽。她们约了清见冬在昭华女中时最要好的两位同窗——苏婉卿和林静瑶。
　　四人约在城中最繁华的南街口见面。苏婉卿和林静瑶早已等在那里，见到她，立刻欢笑着迎了上来。
　　“冬冬！新年好！”苏婉卿穿着一身鹅黄色绣喜上眉梢图案的袄裙，活泼明媚，上来就挽住她的胳膊，“可算见到你了！听说你要转学，我们都舍不得！”
　　林静瑶则是一身水蓝色长裙，外罩藕荷色比甲，气质娴静些，也微笑着递上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囊：“新年安康，冬冬。这是我自己绣的，里面放了安神的香料。”
　　清见冬看着眼前两张真挚关切的脸庞，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沉郁仿佛被这温暖的友情驱散了不少，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那份在家族中被迫收敛的活泼稚气与顽皮，此刻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
　　“婉卿，静瑶！新年好！我也好想你们！”她接过香囊，爱不释手的蹭了蹭，“静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苏婉卿兴奋地宣布：“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通过北辰女子大学的遴选了！以后就是我们昭华附属大学的学生啦！”
　　“真的？太好了！”清见冬为好友高兴起来。北辰女子大学是顶尖的女子高等学府，能通过遴选实属不易。不觉掩下心中的失落。
　　“为了庆祝，今天我们要玩个尽兴！”苏婉卿一手拉着清见冬，一手拉着林静瑶，清见夏树则含笑跟在她们身后，一行人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新春的街市，热闹得如同煮沸的水。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卖年画的、吹糖人的、表演杂耍的、兜售各种小吃玩意儿的，吆喝声、欢笑声、锣鼓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合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炸年糕的油香、以及硝烟淡淡的气息。
　　她们像几尾快乐的游鱼，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在吹糖人的摊子前，清见冬好奇地看着老艺人灵巧的手艺，得到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糖人，开心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在卖面具的摊子前，她们嘻嘻哈哈地试戴着各种夸张的年兽面具互相吓唬；路过一个投壶的摊位，清见冬更是被苏婉卿怂恿着试了试，竟意外地投中了两支，赢得了一个小巧的中国结挂饰，她宝贝似的攥在手里。
　　“看那边！有舞狮队过来了！”林静瑶指着前方喊道。
　　只见一支精神抖擞的舞狮队伍正沿着街道行进，金红相间的狮子随着鼓点跳跃翻滚，时而威武雄壮，时而憨态可掬，引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四个女孩挤在人群前，看得目不转睛，清见冬更是兴奋地跟着鼓点轻轻跺脚，脸颊因激动和热气泛着红晕，眼眸亮晶晶的，全然忘却了所有烦恼。
　　就在舞狮表演达到高潮，狮子跃上高杆采摘“青”时，人群涌动了一下。清见冬被身后的人一推，脚下不稳，轻呼一声，踉跄着向后倒去，手中的小兔子糖人也脱手飞了出去。
　　预想中的摔倒并未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的腰侧，稳住了她的身形。同时，另一只手敏捷地在空中一捞，竟精准地接住了那只即将坠地的糖人兔子。
　　“小心。”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清见冬惊魂未定地抬头，撞入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里。眼前的人穿着时下流行的靛蓝色织金云纹圆领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大氅，身姿挺拔，面容俊美风流，不是菱川京助又是谁？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同样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年轻男女，显然是他的朋友。
　　“清见小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菱川京助松开扶着她腰的手，将那只完好无损的糖人兔子递还给她，唇角勾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过分热络，又不显生疏，“方才在人群里瞥见，还不确认是你，只觉得这糖人兔子委屈巴巴飞出来的模样，怪有趣的。”他的目光在她因受惊和窘迫而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清见冬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接过糖人，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微凉的指尖轻触，她立刻缩回手，脸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低声道：“多谢菱川先生。”
　　苏婉卿和林静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围拢过来，有些好奇又有些警惕地看着菱川京助一行人。清见夏树则上前一步，微微颔首：“菱川少爷，新年好。”
　　“清见小姐，新年好。”菱川京助彬彬有礼地回应，目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萦绕在清见冬身上，“几位小姐也是来逛庙会的？这南街今日确实热闹。”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偶遇熟人寒暄，但那双桃花眼流转间的神采，以及他身后朋友投来的带着些许探究和了然的笑意，都让清见冬感到一阵不适。
　　他确实很懂得如何与女性打交道，言语动作既不逾矩，又能轻易吸引注意，甚至化解尴尬——比如接住糖人这个举动，若换做其他少女，怕是早已心生好感。但清见冬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上次在母亲陪同下与他见面时，他那些看似体贴实则充满暗示的言语，以及他身上那混合着鸢尾与麝香的、过于精致的香气。心底那份抵触与排斥再次升起。
　　“是啊，很热闹。”清见冬客套地回应，语气疏离，下意识地往夏树堂姐身边靠了靠。
　　菱川京助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冷淡，依旧笑容和煦：“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几位雅兴了。清见小姐，糖人拿好，可别再‘飞’了。”他语带双关，笑意更深，随即对众人略一颔首，便与同伴们转身离去，那身狐裘大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苏婉卿小声凑到清见冬耳边：“冬冬，他就是那个菱川家的？看起来……确实很讨女人欢心。”
　　清见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手中那个被菱川京助接住过的糖人兔子，原本觉得可爱的造型，此刻却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让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方才与好友玩耍时的轻松欢快，如同被戳破的泡泡，瞬间消散。新春的热闹依旧环绕四周，但她却感觉，自己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充满算计与权衡的现实世界。街角的寒风掠过，她下意识地裹紧了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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