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色盘与断章

　　苏雯第五次修改《调色盘》第一章时，程远山的电话打了进来。手机屏幕上，他上次发来的照片还在——一幅被颜料覆盖的画布中央，用刮刀刻出的"S.W."字母。

　　"我卡住了。"程远山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着一丝苏雯从未听过的挫败，"已经三天了，一笔都画不出来。"

　　苏雯合上笔记本电脑，看了眼窗外阴沉的天空。"需要我过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如果你不忙的话。"

　　程远山的工作室比上次更加凌乱。画架上的空白画布像一种无声的谴责，地上散落着被揉皱的素描纸。程远山本人蜷缩在小沙发上，头发乱蓬蓬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他右手握着一支没盖帽的马克笔，墨水已经渗到了指缝里。

　　"欢迎来到创意坟场。"他苦笑着挥了挥那只脏兮兮的手。

　　苏雯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我带了个可能没用的东西。"

　　程远山接过那本《深海生物图鉴》，困惑地挑了挑眉。"我画抽象画的。"

　　"翻到第47页。"

　　程远山照做了，然后他的表情凝固了。那一页上是一种发光水母的照片，半透明的躯体在深蓝背景中呈现出梦幻的荧光。

　　"它的结构..."程远山轻声说，"像不像我们上次合作的那幅画的局部？"

　　苏雯点点头。她在图书馆偶然翻到这本书时，立刻想起了程远山画中那些流动的线条和有机形态。

　　程远山突然站起来，动作太猛差点撞翻咖啡杯。他冲向储物柜，翻找出一瓶墨水和几管颜料。"我有个想法。"他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但需要你帮忙。"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如同一场即兴表演。程远山让苏雯将墨水滴在倾斜的画布上，然后用酒精喷雾制造流动效果；他在旁边调配特殊的媒介剂，使颜料能够以不同速度流淌。苏雯按照他的指示控制倾斜角度和喷洒时机，两人默契得像合作多年的搭档。

　　"再往左一点...现在！"程远山喊道，苏雯立刻旋转画架，一道钴蓝色像活物般在画布上蜿蜒爬行。

　　当最后一道金色被注入这个他们共同创造的"生态系统"时，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画布上的色彩自行混合、分离，形成了一种介于有机与抽象之间的奇妙图景，仿佛深海与星空的交融。

　　"这太..."苏雯寻找着合适的词。

　　"不可思议。"程远山完成她的句子。他伸手想触碰画面，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右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颜料管从他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出一滩猩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苏雯看着程远山的表情从惊讶变成愤怒，他一脚踢开颜料管，抓起调色盘狠狠砸向墙壁。塑料碎裂的声音在工作室里炸开，五彩斑斓的颜料像爆炸的烟花般四溅。

　　"远山..."苏雯轻声唤道。

　　程远山的胸膛剧烈起伏，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过了几秒，他深吸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抱歉。"他用左手抹了把脸，反而把更多颜料蹭到了脸颊上，"只是...太累了。"

　　苏雯走近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颜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抹布。

　　"谢谢。"程远山低声说，擦拭着右手上的颜料。那些五彩的痕迹顽固地留在他的皮肤上，像是某种永久性的纹身。

　　"那幅画，"苏雯转向他们的作品，"你准备叫什么名字？"

　　程远山看着画布，表情逐渐平静下来。"《深海回声》。"他说，"就像那些我们听不见但确实存在的声波。"

　　"系列的第一幅？"

　　程远山看向她，嘴角微微上扬。"你读心术越来越厉害了。"

　　他们清理了工作室的狼藉（尽管颜料渍已经永久性地成为了地板的一部分），点了外卖，讨论着《深海回声》可能的延伸方向。程远山的情绪似乎恢复了正常，但苏雯注意到他更多地在使用左手，右手则时不时地蜷缩又伸展，像是在测试它的可靠性。

　　夜深时，苏雯坐在角落的扶手椅上修改《调色盘》的手稿，程远山则开始准备第二幅《深海回声》的画布。房间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画笔搅动媒介剂的轻响。

　　"能读一段给我听吗？"程远山突然问，"随便哪段都行。"

　　苏雯翻到昨天写的章节，开始朗读："'陆远作画时有种近乎宗教般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退到了画布边界之外。他的眉头会出现一道细纹，像是被无形的画笔刻上去的...'"

　　程远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陆远？"

　　苏雯感到一阵热气涌上脸颊。"我的男主角。一个...画家。"

　　"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程远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别自恋了，"苏雯轻咳一声，"只是借用了一些表面特征。"

　　"比如那道'被画笔刻上去的'皱纹？"程远山故意皱起眉头，展示那道确实存在的细纹。

　　苏雯把抱枕扔向他，被他灵巧地躲开。这个动作似乎让他忘记了右手的异常，他重新拿起画笔，开始在准备好的画布上试验新的技法。

　　"继续读，"他头也不抬地说，"我想听听'陆远'还做了什么。"

　　苏雯继续朗读，时而偷瞄程远山的反应。有时他会因为某个描述而突然改变笔触，仿佛她的文字直接传导到了他的画笔上。这种奇妙的互动持续到凌晨，直到苏雯的声音变得沙哑。

　　"够了，"程远山放下画笔，"再这样下去明天你就说不出话了。"他走向小厨房，"我有润喉茶。"

　　苏雯看着他的背影，注意到他走路时微微向□□斜的习惯，还有后颈处那一小块没擦干净的蓝色颜料。这些细节都被她记在了心里，也许某天会出现在"陆远"身上。

　　程远山回来时不仅带了茶，还有一条毯子。"你该休息了，"他说，"除非你想在椅子上睡落枕。"

　　苏雯接过毯子，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他的。程远山的指尖上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粗糙而温暖。这个短暂的接触让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程远山迅速收回手，假装整理画具。

　　"你呢？"苏雯问。

　　"再画一会儿。"他已经转向画布，背对着她。

　　苏雯蜷缩在扶手椅上，毯子盖到下巴。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本应是刺鼻的，却莫名让她感到安心。她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轻轻将外套盖在毯子上面——那件程远山常穿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袖口还沾着颜料。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时，苏雯发现工作室已经安静下来。程远山在沙发上睡着了，右手垂在边缘，指间还夹着一支画笔。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拿出素描本，开始画下这个场景：画家疲惫的睡颜，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以及那只即使睡着了也不愿完全放开画笔的手。

　　程远山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宁静。他猛地惊醒，画笔掉在地上。苏雯看着他摸索着接起电话，睡意朦胧地"喂"了一声。

　　然后他的表情变了。

　　"什么时候？...不，我明白了...下周是吗？...好，我会去的。"

　　他挂断电话，脸色苍白得像见了鬼。

　　"一切还好吗？"苏雯问。

　　程远山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已经醒了。他挤出一个微笑："没事，画廊的琐事。"他站起来，右手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咖啡？"

　　苏雯点点头，知道他在撒谎。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合上素描本，上面未完成的程远山睡颜旁边，她无意识地写下了"陆远"两个字。

　　程远山煮咖啡的背影显得异常孤独。苏雯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着《调色盘》的文档。故事已经偏离了她最初的构思，男主角越来越像真实存在的那个人。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知道某种超出她控制的力量正在推动这个故事——和他们两人——向着未知的方向发展。

　　咖啡的香气弥漫开来时，程远山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短信。他看了一眼，表情更加阴沉，迅速回了一条就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

　　"今天有什么计划？"他问，语气刻意轻松。

　　苏雯看了眼自己写到一半的章节。"写作。或者..."她犹豫了一下，"如果你需要助手，我可以留下。"

　　程远山递给她一杯咖啡，他们的手指再次短暂相触。"留下吧，"他说，"为了《深海回声》。"

　　苏雯抿了一口咖啡，苦中带甜，就像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她注意到程远山的右手又开始了那种细微的颤抖，但他很快用左手握住了它，像是要强行制止一场微型叛乱。

　　"第二幅，"她说，"我想看它如何与第一幅对话。"

　　程远山笑了，眼角的纹路深得像刻上去的。"那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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