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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群星:燃烧的笔记本
> 陈默在四十岁生日那天收到一本神秘的空白笔记本。
> 每当他写下人生选择,纸页就会自动浮现另一种可能的人生轨迹。
> 他发现自己按部就班的人生里,那些被理性扼杀的瞬间——未寄出的情书、放弃的冒险、错过的夕阳——恰恰在“另一页”绽放出惊人的光芒。
> 当他终于决定追随内心,笔记本在雨夜燃烧成灰烬,灰烬中却钻出一株蒲公英。
> 风起时,万千携带火光的种子飞向城市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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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蛋糕上那根孤零零的蜡烛,在陈默眼前摇曳着,烛火微弱,随时可能被窗外深沉的暮色吞噬。咖啡馆里,咖啡机研磨豆子的噪音、邻桌压低的笑语、刀叉碰撞的脆响,像一堆杂乱的碎片,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盯着手机屏幕,工作群里头像闪烁,一条条“生日快乐”的祝福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像批量打印出来的标签。他机械地回复着“谢谢”,指尖冰凉。桌角那个扎着粉色缎带的快递盒子,是妻子林薇寄来的礼物,包装精致,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压在那里,他连拆开的力气都没有。四十岁,人生半程,本该是收获和笃定的季节,他却感觉自己站在一片空旷的荒原上,四周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透明围墙。日子像一条笔直、乏味、被精确丈量过的铁轨,延伸向一个毫无悬念的终点——稳定、安全,却也像这杯冷掉的咖啡一样,只剩下苦涩的余味。
“先生,您的咖啡续杯。”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凝滞。咖啡馆老板老顾,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围裙,不知何时站在桌旁。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却异常清亮,仿佛沉淀了无数光阴的溪流。他放下冒着热气的咖啡杯,目光掠过那个未拆的礼物,最后落在陈默疲惫的脸上,停顿了几秒。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今天……有点特别?”老顾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陈默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了一下僵硬的肌肉。“生日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他端起那杯新续的热咖啡,滚烫的杯壁灼着掌心,那点疼痛反而带来一丝短暂的真实感。
老顾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吧台。片刻后,他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硬皮笔记本,封面是陈旧的、带着磨砂质感的深棕色,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岁月摩挲留下的柔和光泽。他轻轻地将笔记本放在陈默面前的桌上,压在未拆的礼物盒上。
“有时,”老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我们需要一点‘别的可能’,来照亮眼前的路。试试看。”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隐入了吧台后氤氲的咖啡香气里。
陈默的手指触碰到那本深棕色的笔记本,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微凉,仿佛触摸的不是纸页,而是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封面光滑,没有任何纹路,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原木截面。他带着一丝近乎自嘲的好奇,翻开了它。里面是彻底的空白。纯白、厚实、微微泛着米黄色的纸张,一页接着一页,干净得令人窒息。他随手拿起桌上夹在菜单里的铅笔,笔尖悬停在第一页的上方,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想写下点什么,不是工作计划,不是待办事项,而是一个久远的、早已被岁月尘封的疑问。
笔尖落下,铅灰色的痕迹在纸上洇开一个微小的点,随即蔓延成一行字迹:“如果我当年,把那封信给了她……”
最后一个问号还未画圆,一股细微的电流感猛地窜过他的指尖,笔尖下的纸页仿佛有了生命,轻轻一颤!陈默差点失手把笔扔掉。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就在他写下的那行字迹下方,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纸页上,一行行清晰、流畅、带着奇异墨色光泽的字迹,如同深水中的游鱼,无声无息地浮现了出来,字迹并非他的笔迹:
> 【……你会在那个飘着槐花香气的初夏傍晚,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把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塞进隔壁班那个梳着马尾辫、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女生课桌里。放学后,她会在教学楼后面那棵老槐树下等你,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你们会一起走很长的路回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后来,你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虽然学不同的专业,但你会陪她在图书馆熬通宵复习,她会在你打球受伤时笨手笨脚地给你贴创可贴。毕业时,你们在宿舍楼下那棵开满紫藤的花架下,第一次笨拙而认真地拥抱……】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他猛地抬起头,咖啡馆里一切如常。老顾在吧台后专注地擦拭着咖啡杯,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平静得如同亘古不变的岩石。只有他,只有他面前的这本笔记本,正上演着惊心动魄的魔法。他感到一阵眩晕,指尖冰凉,后背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这不是幻觉!他颤抖着手指,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冲动,翻开了第二页空白,飞快地写下:“如果那次我没有拒绝猎头的邀约,去了那家创业公司……”
铅笔的痕迹尚未干透,那神秘的字迹再次如影随形般在下方涌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鲜活感:
> 【……你会经历连续三个月的疯狂加班,办公室的灯光彻夜不熄,咖啡杯堆满桌面,压力大得让你在深夜对着出租车的车窗无声嘶吼。但你会在一次关键产品上线前的崩溃边缘,带领团队熬过最艰难的通宵,当黎明第一缕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测试数据全部通过的瞬间,整个团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你的合伙人,一个脾气火爆但才华横溢的家伙,红着眼睛狠狠给了你肩膀一拳。几年后,公司被高价收购,庆功宴上香槟泡沫横飞,你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城市璀璨的灯火,胃里翻腾着酒精和成功的眩晕感,一种近乎虚脱的、滚烫的成就感从脚底一直烧到头顶……】
那些字句,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深深扎进陈默的记忆深处,搅动起沉淀的泥沙。他记得那个猎头热情洋溢的电话,描绘着令人心跳加速的蓝图和期权,也记得自己当时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初创公司风险太高,现有职位安稳体面,房贷、女儿的学费、父母的医疗……每一条砝码都沉甸甸地压在“稳定”的一端。他选择了安全,选择了看得见的轨迹。此刻,笔记本上跳跃的文字,像一束强光,照亮了他心底那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那个曾经也渴望燃烧、渴望被认可的自我。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失落,混合着一种被剥开伪装的羞耻,胃里沉甸甸的,堵得难受。
他几乎是逃离了咖啡馆,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回到家,妻子林薇正在厨房忙碌,油烟机嗡嗡作响,掩盖了他略显仓促的脚步声。女儿朵朵坐在地毯上,被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包围着,小脸上满是专注。温馨的日常景象扑面而来,却让陈默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笔记本在他公文包里沉默着,像一个携带了异次元空间的潘多拉魔盒。
深夜,书房只亮着一盏台灯。陈默摊开笔记本,像一个急于求证的信徒,又像一个执拗的赌徒。他翻到新的一页,笔尖悬停片刻,终于落下:“如果朵朵出生那天,我没有赶回来……”
这一次,字迹浮现得异常迅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
> 【……你会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夜,被堵在机场高速长长的车龙里,车窗外电闪雷鸣,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挡风玻璃。手机信号时断时续,你一遍遍徒劳地拨打医院的电话,听着听筒里冰冷的忙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当你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冲进医院产房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林薇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疲惫而沉默地看了你一眼,那眼神里的失望和空洞,像一根针扎在你心里。病床旁边小小的保温箱里,朵朵安静地睡着。护士小声告诉你,林薇独自经历了一切,从剧痛到分娩。你伸出手,想触摸女儿娇嫩的脸颊,指尖却在冰冷的保温箱玻璃前停住,那层透明的屏障,仿佛也隔开了你和她们母女最初、最紧密的联系……】
心脏骤然紧缩,陈默猛地合上笔记本!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他记得那个暴雨夜,记得自己在重要的签约仪式上,西装革履,笑容得体,与客户推杯换盏。妻子的电话打来时,他只是压低声音说:“快了快了,签完字马上回。”他记得自己最终赶到了医院,看到了襁褓中的女儿,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巨大喜悦里,以为那点微不足道的迟到会被新生的喜悦冲淡。此刻,笔记本上的文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记忆的表象,露出了下面被忽略的伤口——林薇当时苍白的脸,那强打精神的笑容下难以掩饰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从未真正理解那一刻她独自承受了什么。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站起身,走到女儿房间门口。朵朵抱着她的小熊玩偶,睡得正香,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凝视着女儿天使般的睡颜,一种混合着后怕和巨大感激的暖流,终于艰难地冲破了冰冷的愧疚,缓缓注入心田。他轻轻带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笔记本成了陈默沉默的共谋者,一个窥视平行宇宙的窗口。他开始沉迷于这种危险的“书写游戏”,在深夜无人时分,像一个瘾君子般在空白页上刻下一个个“如果”。他写“如果大学时没有放弃骑行西藏的念头……”,笔记本便呈现出他在高原凛冽的风中艰难蹬车,被壮丽山河震撼得热泪盈眶,以及途中遇到的旅伴分享的烈酒和故事;他写“如果那次在巴黎出差,没有因为预算而取消那顿米其林晚餐……”,字迹便勾勒出塞纳河畔黄昏的露台,精致的餐点,邻座艺术家有趣的攀谈,微醺中感受到的异国浪漫……每一个被现实理性碾碎的冲动,每一个被“性价比”和“稳妥”牺牲掉的瞬间,都在笔记本的另一页上,绽放出令人心碎又神往的光芒。那些平行世界里的陈默,似乎活得更加浓墨重彩,更加……真实。
然而,书写越多,内心的撕裂感就越发强烈。白天,他依然是那个按部就班的陈默,准时打卡,处理文件,开冗长的会议,对上司微笑,对下属交代任务。但那个“真实”的世界,那个充满可能性、悸动和意外的世界,却只在深夜的纸页上向他敞开。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被钉在了名为“现实”的十字架上,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灵魂在别处自由飞翔。巨大的失落感和荒诞感日夜啃噬着他。
“爸爸!看,我的城堡!”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朵朵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由彩色积木堆砌成的“城堡”,兴奋地跑到陈默面前,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陈默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下周一个重要项目的汇报PPT。他抬起头,目光掠过女儿高举的“杰作”,习惯性地想敷衍一句“真棒”,然后继续沉浸到那些数据和图表里去。可就在这一刻,笔记本上那些燃烧的文字猛地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个错过的、和妻女共享的初生时刻,那些被“更重要”的事务挤占掉的亲子时光。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指一松,平板电脑滑落到柔软的沙发垫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哇!”陈默夸张地睁大眼睛,身体前倾,仿佛在欣赏卢浮宫的稀世珍宝,“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坚固、最漂亮的城堡了!里面住着勇敢的小公主吗?”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摇摇欲坠的积木塔尖。
朵朵被爸爸的反应逗得咯咯直笑,用力点头:“嗯!还有一个会喷火的龙骑士保护她!”她的小手一把抓住陈默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地毯上拖,“爸爸快来,帮我建一个更大的花园!”
陈默顺势滑坐在地毯上,昂贵的西装裤蹭到了积木碎屑也毫不在意。他笨拙地拿起一块块积木,在朵朵的指挥下搭建起来。林薇从厨房端着水果出来,看到客厅里的景象,脚步顿住了。她看到丈夫盘腿坐在地上,神情是久违的专注和放松,正和女儿头碰头地研究着一块积木的摆放位置,笨拙却认真。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圈温暖的金边。林薇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暖意。这个瞬间,没有笔记本,没有平行宇宙,只有阳光、积木、女儿的笑声和妻子眼中那抹温柔的光。陈默的心,被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酸楚的满足感填满了。这感觉如此真切,如此踏实,远胜于笔记本上任何惊心动魄的奇遇描述。原来,最重要的光芒,一直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笔记本被冷落了几天。直到一个阴郁的傍晚,陈默加完班,疲惫地走出写字楼。雨水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冰冷地砸在脸上。他狼狈地冲到街边屋檐下避雨。雨水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溪流,倒映着城市霓虹破碎的光影。他拿出手机准备叫车,目光扫过屏幕上的日期——距离公司新一轮中层竞聘的截止日期,只剩最后三天了。那是他规划中按部就班的下一个阶梯。他下意识地摸向公文包,指尖触碰到那个硬皮封面。一种强烈的、混杂着不甘和验证的冲动涌了上来。他需要知道,那条“安全”的阶梯之外,是否真的存在另一种可能的光芒?
他冲进街角一家小书店的屋檐下,借着里面透出的微光,在湿漉漉的空气中,翻开了笔记本。雨水溅湿了页角。他拿出笔,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重重写下:“如果我放弃这次竞聘,去学摄影……”
笔迹刚落下,字迹便迫不及待地浮现出来,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 【……你会递交一份措辞礼貌却石破天惊的辞职信。上司的错愕、同事的窃窃私语、林薇最初难以置信的沉默和担忧,像冰冷的潮水将你短暂包围。你用积蓄报名了那个心仪已久却一直觉得“不切实际”的纪实摄影大师班。起初笨拙而吃力,昂贵的器材操作手册像天书,构图、光影、瞬间的捕捉让你焦头烂额,被年轻同学远远甩在后面的感觉苦涩难言。一次去西南山区采风,你独自在险峻的盘山道上爆胎,手机没有信号。饥寒交迫中,是一个放羊归来的佝偻老人,沉默地帮你推车走了几里泥泞山路,把你带到他漏风漏雨、昏暗却温暖的火塘边。你用冻僵的手,在摇曳的火光中,拍下了老人布满沟壑的脸和他浑浊却坚韧的眼睛。那张照片后来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奖。在简陋的领奖台上,聚光灯打在你身上,你捧着那个小小的奖杯,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笃定——你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一种与世界对话、也照亮自己内心的方式……】
文字在雨幕中散发着幽微的光芒,描绘的场景遥远却带着惊人的热度,灼烧着陈默的神经。那佝偻老人、那温暖的火塘、那领奖台上内心的平静……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原始的、粗粝的生命力。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森林。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进脖颈,公文包沉甸甸地坠在臂弯,里面装着他精心准备的竞聘材料。一边是清晰可见、舒适却狭窄的阶梯;另一边,是笔记本上那团充满未知、荆棘却仿佛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野火。这一次,选择权完全在他手中,没有借口,没有推脱。他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传来的、微弱却固执的呐喊。那呐喊声,比笔记本上的文字更真实,更滚烫。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雨水也无法浇熄他眼中骤然点亮的火焰。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地铁站的方向,步履踏起积水,每一步都异常坚定。他需要回家,需要立刻见到林薇。
雨声在窗外织成一张密实的网,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陈默的心上。他坐在林薇对面,客厅只开着一盏落地灯,光线柔和。那个深棕色的笔记本,此刻就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像一块沉默的试金石。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讲述了这个离奇笔记本的存在,没有过多渲染它的神奇,只是平静地复述了它展现的“另一种可能”,关于摄影,关于那个佝偻的老人,关于火塘边的平静。他最后说:“薇薇,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也很自私。那个位置,那份稳定,对我们这个家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但是……”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妻子,“但是,看着那些字,看着那个在火塘边拍照的我……我感觉,那才是我真正想成为的样子。那个按部就班的陈默,他很好,很安全,但他……好像死了一部分。”
林薇沉默了很久。她拿起那个笔记本,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光滑而神秘的封面,然后翻开,目光扫过那些奇异的字迹。她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看不清她眼底所有的情绪。最终,她合上笔记本,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老陈,”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们认识二十年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团火,只是这些年,你把它藏得很好,用房贷、学费、各种‘应该’把它一层层盖住了。”她抬起头,直视着陈默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审视,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理解和决心。“这个本子……它像个魔鬼,诱惑你去想那些‘如果’。但‘如果’再多,也只是影子。重要的是你现在的决定。如果你真的觉得那团火还没灭,还能烧,那……”她深吸一口气,“那就去吧。家里有我。朵朵也大了。但你要想清楚,这条路,没有回头票。失败了,别怨任何人,包括这个本子。”
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像一股温暖的洪流,冲垮了陈默心中最后一道犹疑的堤坝。他眼眶发热,用力点了点头。窗外,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
三天后,陈默没有提交那份精心准备的竞聘材料。他平静地向上司表达了自己的决定。意料之中的错愕、惋惜、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都坦然接受。他正式提出了辞职申请。手续办理期间,他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开始疯狂地学习摄影知识,从最基础的曝光三要素啃起,像一块干涸的海绵。
终于,他踏上了前往西南山区的旅程。火车轰鸣着,窗外的风景从熟悉的城市楼宇,逐渐变成起伏的丘陵,最后是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苍翠大山。空气变得清冽而湿润。他背着沉重的器材包,走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每一步都异常吃力,汗水浸透了衣衫,沉重的器材压得他肩膀生疼。现实的粗粝感扑面而来,远比笔记本上轻描淡写的描述要沉重百倍。没有遇到爆胎,没有遇到佝偻的老人,只有连绵的雨和望不到头的山路。疲惫和一丝自我怀疑开始滋生:笔记本上描绘的奇遇呢?那份笃定呢?难道那终究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他坐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喘息,望着眼前被雨雾笼罩的、沉默而庞大的山峦,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渺小和茫然。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迹象。山区的夜来得早,浓重的墨色很快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陈默在一处简陋的农家客栈住下,房间狭窄潮湿,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窗外的雨声单调而巨大,像永不停歇的鼓点。他拿出那个深棕色的笔记本,放在吱呀作响的木桌上。昏黄的灯光下,笔记本显得异常沉默,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旁观者。
他翻开它,一页页地看过去。那些曾让他心潮澎湃、辗转反侧的字迹——关于初恋的槐花香气,关于创业公司的灯火通明,关于巴黎的黄昏露台,关于高原的骑行,关于火塘边的老人……所有的“另一种可能”,此刻在他眼中,褪去了炫目的光芒,显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它们不是预言,不是诱惑,而是一面面镜子。它们清晰地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渴望,那些被理性掩埋、被惰性忽略、被责任推迟的生命冲动。它们存在的意义,从来不是提供一个更好的“结果”,而是唤醒他对生命本身那种最原始、最热烈的感知力——去爱的悸动,去闯的勇气,去感受的专注。他不再需要这面镜子了。
陈默拿起笔记本,走到房间那扇小小的、蒙着水汽的窗户边。他猛地推开窗,冰冷的雨水挟着山风瞬间扑打进来。他拿起桌上客栈提供的廉价打火机,手指因为寒冷和一种奇异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咔嚓。”
幽蓝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跳跃起来,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陈默将火苗凑近笔记本深棕色的封面一角。
火焰先是迟疑地舔舐着,纸页发出轻微的、近乎叹息的“嗞嗞”声。很快,那奇异的纸张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易燃的灵魂,火苗猛地向上窜起,由幽蓝转为炽烈的金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纸页,发出明亮而欢快的噼啪声,如同庆典的爆竹。那些书写过的、浮现过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为飞舞的灰烬。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火光映亮了陈默的脸庞,他眼中跳动着同样的火焰,那是一种决绝,一种释然,一种告别,更是一种新生。
笔记本在短短几十秒内便燃烧殆尽,只剩下一小堆灰烬,在敞开的窗台上,被涌入的风雨吹拂着,不安地抖动。
就在陈默以为一切结束的时候,那堆灰烬的中心,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他屏住呼吸,凑近去看。只见一点极其柔弱的、近乎透明的绿色嫩芽,正顽强地顶开黑色的灰烬,颤巍巍地探出头来!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着纤细的茎秆,两片小小的、鹅黄色的子叶缓缓张开。紧接着,在茎秆顶端,一个毛茸茸的、纯白的小球迅速凝聚、饱满——那是一株蒲公英!在这冰冷的雨夜,在燃烧殆尽的灰烬之上,它奇迹般地诞生了,亭亭玉立,洁白无瑕,像一个来自废墟的精灵。
窗外的风骤然变大了,呼啸着穿过山谷,猛烈地灌进小小的窗口。那株刚刚诞生的蒲公英微微一颤,顶端的绒球瞬间解体!无数比羽毛更轻盈的、带着细小绒毛的白色种子,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的星光,挣脱了灰烬的束缚,乘着呼啸的山风,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无边的、墨黑的雨夜!
它们闪烁着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般的莹白光芒,像无数颗坠入凡尘的微缩星辰,又像无数个被释放的生命密码。它们飞越了湿漉漉的客栈屋顶,飞越了沉默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朝着远处城市隐约的光晕方向,浩浩荡荡,飘散而去,融入这苍茫的天地之间。
陈默扶着窗框,久久地凝望着那片被种子点亮的、转瞬又重归黑暗的夜空。雨点冰凉地打在他的脸上、手上,但他心中却燃烧着一团前所未有的、温暖而宁静的火焰。他缓缓关上窗户,隔绝了风雨声。房间重归寂静,桌上空空如也,只有空气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纸张燃烧后的焦糊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新生的清冽感。
他知道,那万千带着火光的种子,已去向远方。而属于他的生命星群,此刻,正在他心中,寂静而璀璨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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