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长久

　　一艘科考船缓缓航行在茫茫海面，船身大大小小的疮疤昭示着它刚刚穿越了一场骇人的风暴。此时正值夜晚，四周寂静无声，天空乌云翻涌，黑压压一片，除了闪烁的航行灯，看不到任何光亮。
　　祝兰槐正在船舱里睡觉，崔巍则睡在他对面的床上。
　　船在驶过一片浓雾时，蓦地一道滔天巨浪拍在甲板上，船身猛烈晃动起来。
　　还在梦乡的两人被外面的异动惊醒，打开舱门看到的景象瞬间把他们吓得僵在原地。
　　只见两只巨大的青黑色章鱼触手缠上了船身，一点一点将轮船高高举起，随后疯狂摇晃。祝兰槐和崔巍两人，像模型里散落的两个零件，在船舱里撞来撞去。
　　崔巍先反应过来，扑上去，关了门，紧紧搂着被吓傻的祝兰槐，将他护在怀里。祝兰槐毫发无伤，而他自己却被折断了好几根骨头，头破血流，浑身伤痕累累，呼吸都变得痛苦艰难。
　　听到船里有动静，那个怪物从海浪里伸出头来。光滑尖窄的脑袋上没有鼻子和嘴巴，只有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以极其夸张的程度向外凸出，似乎稍微一转动就要掉出来。
　　软塌塌的胴体像没晾干的破抹布，却生长出前后四只非常强壮的触手，数不清的吸盘在上面吮动，能把所有遇到的，都拆吃入肚。通身泛着油腻的黑色光泽，单是看着，仿佛都能闻到祂身上刺鼻的腥臭味。
　　随着祂现出原形，一张近乎透明的渔网浮出水面。网很大，罩在祂的头顶就能罩住祂全身，但是破烂不堪。坠满渔网边缘的那圈沉子，像是点缀上去的一圈珍珠，本该将祂困在深海的重量，竟然沦为了装饰品。
　　祂瞧见了他们，异常兴奋地凑了过来，眼珠贴到玻璃窗上。此时他们才看清，祂没有眼皮，眼球上遍布猩红的血丝。祂在他俩之间仔细看了看，用触手轻而易举地撞开舱门，卷起崔巍，撇下轮船，很快便消失在大雾里。
　　祝兰槐感到自己终于能动了，他慌慌张张跑出门，四周的雾渐渐散开，平静的海面上，一层皎皎月光随波荡漾。眼前的一切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扒着船舷，向着海面，一声声绝望地呼唤爱人的名字……
　　“崔巍！”祝兰槐一下子醒了过来。
　　道道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刚睁眼的他难免感到一阵目眩，似乎床边那片阳光的形状变做了一个淡金色的小孩，正背身坐在床沿，晃动着他的双腿，被他脚尖点到的棕色地毯也染上了一抹金色。他揉揉睡眼，方见是拉了一半的窗帘随着晨风，轻轻飘动。
　　原来是梦，他舒了口气，起身把昨晚留了一条缝的窗户推得更开。霎时，凉风同江面上游船的轰鸣声，一并向他涌来，这个世界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休息日已经结束了，他在窗前徘徊了片刻，闹钟响起，该去上班了。
　　宽心菜馆，是这片旧城区未拆迁前已在的老店。城市改造完成后，它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座新中式装修的三层临江饭店。现今，不论是游客还是本地人，都喜欢来这家店里坐坐，在二楼的大露台上吹吹江风，喝喝茶，打发时光。
　　祝兰槐一天到晚跑上跑下，忙到脚不沾地。等结束工作，他拿出手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耗光电量，关机了。
　　在员工休息室里充了一会电，他翻看完所有消息，依旧没有人回复了什么能用得上的，他依旧在崔巍全平台账号的黑名单里。心想道：“不如先去公寓看看。”
　　站在公寓门前，他发现门被换了密码锁，敲门无人应答。去找物业，物业一问三不知，新来的保安觉得他奇怪，反而盘问起他来。他只能扯谎，敷衍了过去。
　　他没能进得去房门，只好一直守在门外，站一会，蹲一会，走一会，生怕离开一秒就会错过崔巍。
　　“嗯？什么事？”他听到消息提示音，心下一惊，急忙去看，待看清是谁发来的后，不免有些许失落。
　　但万一她知道点什么呢？死马当活马医吧。这样想着，他回了消息：“好久没联系了呐。这会方便打语音电话吗？”
　　“方便方便。”
　　徐绣情戴着耳机，弯腰把饭盒从微波炉里端出来，说道：“啊，兰槐，好久不见！欸，你吃饭了没有？”
　　“我过会再吃，还不饿。你，晚上吃什么？”
　　“剩饭，懒得下楼了。中午被路灯预备役气得没吃几口。”
　　“还要加班吗？”
　　“我吃完就撤，不加不加，狗都不加！”
　　“这么硬气？”
　　“哼哼。你也下班了？”
　　“刚下。”
　　“噢噢。”
　　两人闲聊了几句，没了话题。祝兰槐趁这空当，切入正题：“你现在能联系到崔巍吗？”
　　“崔巍？上了大学之后，就没联系过了。他高中那个电话不知道还用着没，我只有那个。
　　“那个号码，他不用了。”
　　“唔……”徐绣情嚼嚼米饭，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问这个？”
　　祝兰槐动动嘴，却怔在那儿。他有太多不明白的、要问的，千头万绪，一时不知如何讲起。
　　电话那一头的徐绣情，见祝兰槐不答话，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是他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吗？”
　　“他要和我分手。”这几个字，祝兰槐几乎是颤抖地说完的。
　　闻言，徐绣情扒饭的筷子一顿，忙安慰道：“别急别急，先深呼吸，呼—吸—”她快速回忆了一遍他们的事，几年前，祝兰槐退学，要到崔巍那儿去。
　　那时她对他的这个决定极力反对，为此他俩一度闹得很僵。直至后来，偶然在网上看到他俩的应援视频，她和祝兰槐才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互发起了节日祝福。
　　“你过后再考过没？”想到这，她突然打岔问道。
　　“没考。崔巍说以后文凭没什么紧要的，考不考都一样，我和他在一起，随便找个事做着就成，不想做也可以。”
　　在徐绣情的印象里，见过崔巍本人的次数远不及从老师口中听说过他的次数。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他那样的好学生嘴里说出来，她颇感意外。
　　“我看你们之前不是好好的吗？发生什么要分手？”
　　“他父母要他和……”他不知怎的联想到昨晚那个诡异的噩梦，仍然心有余悸，稍加犹豫后，改口说道，“他父母不准他和我结婚，我们大吵了一架。”
　　“啊？！现在不是可以结婚了吗？”
　　“但他父母不让。”
　　“你们工作又不靠家里，要不离他们更远一点？等你们稳定下来了，慢慢再和他们说这事。他们是需要时间接受的。”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他家就他一个孩子，不好离太远。”
　　她隐隐觉察出，他在替崔巍说话，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继续吃饭。吃了几口，说道：“如果你都联系不上他，恐怕就没人能联系上了。人都是会变的，你追回来的那个也不见得就是以前那个。分就分了吧，你值得更好的。”
　　祝兰槐许久没再说话。他们互相道了声拜拜后，徐绣情默默挂断了电话。
　　她挑挑拣拣地吃着饭，回想着过往的事。祝兰槐喜欢崔巍，她知道，是祝兰槐亲口和她说的，还带她偷偷摸摸去他们的班级看过他。
　　那是个大课间，崔巍正在给班里的同学讲题。他从容不迫地在黑板上展开一个个公式，一道题解出三四种花样，解得所有人心服口服。
　　是他从记了又忘的单词、做也做不完的题目中，将祝兰槐拯救出来。此后他的每一次走神、傻笑都有丘比特为之背书，不能声张却得天授意，有恃无恐。
　　至于崔巍他又是缘何……
　　她只顾瞎琢磨这些，不小心被菜里的花椒暗算，匆匆拿起桌上的茶，才喝一口，便叫出了声：“好涩！”
　　“唉，又涩又苦，茶叶越买越差，公司还真是。”她不由得连连叹气，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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