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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不清
他转过头,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却冰冷陌生的城市夜景。
霓虹灯的光芒在他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中明明灭灭,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与茫然。
他刚刚许下的那个承诺,像一副无形的、无比沉重的枷锁,在他尚未从失去双亲的剧痛中喘过气来时,就已经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脖颈上,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轨迹。
而他手中紧握着的,是另一个同样破碎的、需要他全部力量去支撑的生命。
前路,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冰冷的荆棘。
而他将被荆棘刺出血来。
车厢内,只剩下音乐,和两个年轻生命在巨大灾难后,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窗外的灯火,璀璨依旧,却再也照不进他们骤然陷入永夜的世界。
出租车在城郊一栋两层独栋前停下。
这是纪凯和纪云再婚后买的房子,不算豪华,但足够宽敞安静。
院子里那槐树,在夜风中瑟瑟发抖,投下斑驳摇晃的影子。
纪时泽付完车费,半扶半抱地将纪书漾拖出车门。
纪书漾的几乎是被哥哥架着走到门口的。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早晨离开时还充满生活气息的家,此刻却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餐桌上纪云忘记收起的杯子里,残留的咖啡;玄关处纪凯常穿的那双皮鞋还保持原样。
纪书漾盯着那双皮鞋,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纪时泽身上,像被烫伤一样别过脸。
“别看了。”纪时泽的声音嘶哑低沉。
他迅速关上鞋柜门,将那刺眼的日常痕迹隔绝在外,然后几乎是半抱着将纪书漾带进客厅。
客厅的智能灯感应到主人归来,自动亮起温暖的黄光。
这曾经令人安心的光亮,此刻却照得满室狼藉无处遁形——沙发上随手搭着的纪云的针织开衫,茶几上纪凯读到一半的财经杂志。
纪书漾站在客厅中央,扫过这些痕迹,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
他突然冲向茶几,抓起那本杂志狠狠摔在地上,又抓起杯子砸向墙壁。
陶瓷碎裂的声响在死寂的房子里格外刺耳。
“书漾!”纪时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别这样!”
“他们早上还在的!”纪书漾歇斯底里地吼着,声音撕裂般沙哑,“我妈还说晚上要给我做糖醋排骨!纪叔叔答应周末带我去看球赛!他们早上还在的!”
他的吼叫逐渐变成嚎啕大哭,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纪时泽怀里,“哥……他们早上还在的啊……”
纪时泽紧紧抱住他,下巴抵在弟弟乱糟糟的发顶,眼睛干涩得发疼。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机械地轻拍着纪书漾剧烈颤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做噩梦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纪书漾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只剩下时不时的抽噎。
纪时泽这才松开他,声音疲惫却强作镇定:“去洗个热水澡。我去给你热杯牛奶。”
纪书漾摇摇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不要……别走……”
“我就在厨房。”纪时泽试图掰开他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指,“不会走。”
“不!”纪书漾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别离开我的视线!求你……哥……我害怕……”
纪时泽看着弟弟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气,妥协道:“好。那……一起去厨房。”
微波炉运转的嗡嗡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格外刺耳。
纪书漾像影子一样紧贴在纪时泽身后,手指始终揪着他的衣角不放,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人也会像他们一样消失无踪。
热好的牛奶递到面前,纪书漾机械地接过来,却只是捧着杯子发呆,他的眼神涣散,嘴唇还在轻微颤抖。
“喝一点。”纪时泽轻声说,“你需要休息。”
纪书漾听话地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尝不出任何味道。他抬起头,看着哥哥同样憔悴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问:“哥……你饿吗?”
纪时泽愣了一下,摇摇头:“不饿。”事实上,从接到噩耗到现在,他连水都喝不下。
纪书漾固执地把杯子推向他:“你喝。你好久没吃东西了吧。”
纪时泽看着弟弟执拗的眼神,不忍拒绝,接过杯子勉强喝了一口。
温热的牛奶滑入食道,却像一团火,烧得他眼眶发热。
“休息吧。”他放下杯子,声音沙哑,“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纪时泽摸索着打开壁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两扇相邻的卧室门——左边是他的,右边是纪书漾的。
纪书漾站在走廊中央,盯着自己的房门,身体突然开始剧烈颤抖。
那个房间里,有妈妈上周新给他换的床单,有纪叔叔送他的限量版球鞋,还有昨晚妈妈放在他床头的那杯蜂蜜水……
“我……我能不能……”他的声音细若蚊蚋,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泛白,“……今晚……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纪时泽僵住了。
他转头看向弟弟——纪书漾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脖颈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露出的后颈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那个总是阳光开朗的少年,此刻脆弱得像一片薄冰。
“我保证就今晚!”纪书漾见他不回答,急切地抬头,眼睛里蓄满泪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害怕一个人……房间里全是他们的味道……哥……求你了……”
最后那声狠狠扎进纪时泽的心脏。他想起太平间里纪书漾崩溃的哭喊,想起出租车里那个绝望的问题,想起自己那句沉重的承诺。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纪时泽的卧室简洁得近乎冷清——深灰色的床单,整齐的书桌,衣柜里按色系排列的衣服。
唯一显得凌乱的是床头那堆医学书籍和笔记,彰显着主人最近熬夜复习的痕迹。
纪书漾站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去。
这个房间他来过无数次,但此刻却陌生无比。
“去洗漱。”纪时泽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睡衣递给他,“我的你先穿吧。”
纪书漾接过衣服,手指碰到哥哥的指尖,冰凉得吓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抱着衣服慢慢走向浴室。
浴室的水声哗哗响起。
纪时泽坐在床沿,双手撑在膝盖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荒诞的噩梦——上午他还是个实习生,现在却成了弟弟唯一的监护人,还要面对两具冰冷的遗体和无数的后续事宜……
水声停了。
片刻后,纪书漾推门进来,身上套着纪时泽的睡衣,显得异常宽大,更衬得他瘦削单薄。
他的头发还滴着水,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得像纸。
“毛巾。”纪时泽递过干毛巾,“把头发擦干。”
纪书漾接过毛巾,擦拭着头发,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纪时泽的一举一动。
纪时泽避开他的视线,拿起自己的睡衣:“我去洗漱。你……先睡吧。”
“快点回来。”纪书漾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等你。”
浴室里,纪时泽将水温调到最低,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却冲不走那份沉重的疲惫和痛苦。
他双手撑在瓷砖墙上,额头抵着冰冷坚硬的表面,无声地颤抖着。
所有画面在脑海中翻涌,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关掉水龙头,擦干身体,换上睡衣。
镜子里的男人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灰败,像一具行尸走肉。
回到卧室时,纪书漾已经缩在了床的一侧,背对着门,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转过身,眼睛在昏暗的台灯下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不安和期待。
纪时泽沉默地走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下。
床垫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而下沉,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却又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
“关灯了。”纪时泽说,伸手按下开关。
黑暗瞬间笼罩了房间。
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纪书漾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过了许久,纪时泽感觉到被子被轻轻拉动,一个冰凉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最后停在一个既不算亲密又不算疏远的距离。
“哥……”纪书漾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轻得像一声叹息,“……谢谢。”
纪时泽没有回答。
他盯着天花板,听着身边人逐渐平稳的呼吸,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体温。
纪时泽收紧了手臂,下颌抵在弟弟发顶。
这个姿势让他想起三年前纪书漾来时,十五岁的少年也是这样在雷雨夜抱着枕头敲开他的门。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人会在清晨来敲门了。
"睡吧。"他轻轻拍着纪书漾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我在这儿。"
在这一片黑暗中,在这张承载着两个破碎灵魂的床上,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从此以后,他就是纪书漾的全部了。
这个认知,比太平间里的任何一幕都更让他恐惧。
他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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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