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柳

　　暮色垂落，有风入帘，吹动两人的衣摆，让这一池沉寂到有些压抑的湖水泛起细微的波澜。
　　安寻之早早收回递去铜镜的手，仍由铜镜从安留的手中缓缓滑动。
　　直到它将将滑落下去——
　　在铜镜即将落地的关头，安留伸手拦住了它。
　　“可是……”
　　可是被当作替身也不是我想要的啊，为什么要我承担这个责任？
　　“……我也帮不上您什么忙吧，大人。”
　　“确实。”
　　安寻之的表情毫无变化，似乎那个被陷害丢了仙位的仙人不是他一样。他语气如初，并没有将安留视作一丘之貉。
　　“这件事错不在阁下，若要制造出一个替身，安公子也受了不少苦楚。此次把话讲清楚不是想威胁安公子，而是合作。”
　　“合作？您可是天上的仙人啊，我不过一介凡人，哪能帮得了您？”
　　安留说的真诚，这倒是他的真心话。但凡安寻之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要来平反旧仇，他还是挺乐意找关系帮上一把的。
　　可这事坏就坏在安寻之是成仙的精怪，那可不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能触及的高度。
　　“要是您需要的话，里京城不远有一个泾阳地，是当朝国师专门开设给百姓祈愿的地方，这百年来都是准的非常，我想那儿应该有能力帮您。”
　　“如果那地方真是像安公子所说，我自然会去。不过我还是要把这中种种都与安公子好好细说，以免阁下未来平生事端。”
　　安寻之与安留对视，他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平静得异常。
　　“倘若我拿回仙位，你作为掩天道耳目的棋子自当难逃一死。再加之我如今没了权能，也没了天道的庇护，在通晓阴阳之术的人眼中就是孤魂野鬼。若我消散，你也没必要再留于世间，徒增隐患。”
　　说完，安寻之看向从刚才他开口说话后便慢慢垂头沉思的安留，他不急着要求安留给出答复。在生死一道上，人总要多一点考量。就像安留一开始的抗拒，他同样看在眼里。安寻之不曾试图理解情感，身为沟通天道的仙，他越是无情，越是公正。
　　只不过，安寻之看过、听过很多悔恨的声音，他也愿意给时间让安留思考。
　　于是安寻之扭头去看庭院中的景致。方才安留已经挥退了所有的侍从，有一两个在暗处的不甚在意，这些外人都看不见他的。
　　院中种着玉簪和铃兰，都是寡淡的颜色。不过眼下暮日的昏黄洒落，给它们一同挂上了金纱，倒也好看。
　　百年前，他也见过这样的景色。
　　那时，每日的黄昏，安寻之才会离开通道所在的地方，在祭坛旁的柳树上坐坐，目送朱明的离去。柳树下种满了玉簪和铃兰，花季也会有幽幽花香。
　　下凡的时间还是占了大多数，想叩听天意的人太多，祭坛开得频繁，安寻之就得来看是什么诉求，再一块打包给上头的星君。等星星们总结好，才报给天道听。至于下传天意，也是安寻之负责。无论是消灾解难还是涤污荡晦，都有安寻之的参与。
　　见了安留院中的玉簪，安寻之忽然想到上一个管控通道的正是位玉簪花妖。那是位温婉的女子，因为一时心软犯了忌讳，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只被罚去了星君那处。安寻之上任时还是她来交接工作，两人没多交流，安寻之对她的印象只留在旁的仙人的只言片语中。
　　虽然有些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安寻之也没忘了注意着安留。余光发现安留动了动，安寻之的目光便转了回来。
　　安留想明白了，刚刚安寻之说的那些不无道理，若是所言确是实情，安留就是被迫绑在了一条绳上，还没能力挣开，只能任人摆布。
　　但，若安寻之只是想唬住安留……
　　“可我怎么才能确定您说的是实话呢？而且我没有任何保证，如果您重回仙位，我依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只会阻碍您，最后还是逃不过死路一条。退一万步说，我又怎么知道您这幅相貌不是蓄意变化出来的？”
　　思考良久，安留发现了不少疑点。
　　安留把这些都说开了，一是想让安寻之给个说法，二是给自己找条后路。
　　“阁下说的倒也没错，”哪怕被这般质疑，安寻之也没有多余有额外的表情。和拧眉望来的安留一比，安寻之是沉着得可怕。闻言，安寻之也随了安留的意思，将他现在能拿来证明身份目的的物件和方法一一摆了出来：
　　“我记忆有缺，权能已失，并不能证明我曾经位列仙班，管理通道一事；但这是我的正身，如果阁下是制造出来的替身，必定要从我身上取得一些信物方能成功，这样一来，阁下只要接触我的正身，便可以知晓当初的情况，阁下对我的顾虑自然会被打消。”
　　“请原谅我说的不好听，但您要是在里面做手脚——”
　　安留这样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寻之，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上找到什么漏洞。
　　可惜——
　　“这本就是我自己，也做不得手脚。我的正身连结着我的一切，自然包括信物的遗失过程、以及信物在创造阁下时的情形。”
　　“我还不曾使用过这种方法，但我的一位上司曾经和我聊过。祂作为使用者，感受是能确实辨别到对方所言的虚实，也和记载中的一样，能看见当时的情况。”
　　安寻之说的真切。说话时还把身前的东西往安留的方向推了过去。
　　于是，红木桌上摆着一根纤长的、还长着翠绿叶片的柳枝，如同夏日里茂盛的枝丫，完全地舒展开来，周围隐隐带着金光。
　　“记载所说，所见，即为真。只要安公子愿意一试，直觉会告诉阁下真假。”
　　柳枝就放在面前，安留也没有道理不试一下。
　　安留向柳枝伸出了手。
　　刹那间，宛如沧海桑田在脑海中回放，安留只在瞬间就看过百年大变。奔涌的流光渐渐化作光点，向安留的方向浮动，聚集在一块。
　　最后来到安留身前的，只剩下了一个泛着金光的光点。
　　安留被刚刚的快速经过的画面弄得发怔，看见这光点还呆呆地没反应过来，眼前金光一晃，光点便窜进了安留的胸口，蔓延出一阵阵的暖意。
　　安留彻底陷入了这一段久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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